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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东,崇仁坊。

这是京城中最大的坊之一,因坊西门便接临皇城,官宦之户置宅于此者颇多。坊内颇为繁华,单食肆就有五十多家。

坊之东南,有一处独门宅院。

这处宅院,是姜沃与媚娘对着长安城坊市图一起定下的。

便于此处抚养公主。

崇仁坊最大的好处,便是东南角挨着东市——夜里持通行手书可最快到东市孙神医的医馆。无论孙神医在不在京中,薛大夫是一直住在医馆里的。

再有,崇仁坊内原本也有一家医馆,还是之前从尚药局致仕的一位老奉御设的,家传便颇擅小儿方。

“而且,崇仁坊离皇城近,姐姐与陛下想出宫看公主也容易些。”

彼时媚娘抱着女儿,边看着长安城坊图边道:“唯一可虑,便是崇仁坊人多些。我会向陛下多要些人,周边几处宅子都住上亲卫。宅院中,再给女卫留出两间房来。”

在公主出宫前的数个夜晚,两人就这样在灯下,一点点补全这座宅子的布置。

为怕现置办新的漆器或是器物,还有余味不散,这房舍里一应所用之物,都是从宫中或是姜沃原本住着的家中换过去的。

其余公主所用的栏车、被褥等贴身物,更是皆同此例。

姜沃陪着媚娘一起想各处细节——她知道媚娘有多舍不得。

但是公主满月后,媚娘自然要从安仁院搬回立政殿,回到每日要陪伴皇帝阅奏疏,与后宫诸人诸事打交道的日子里去,

回到漩涡中去。

*

“安。”

媚娘低头望着怀里的女儿:“我与陛下都想着,这孩子早产,那便等一等再定公主封号,行册公主礼。”

时人多有俗语,刚出生的孩子,身上不好担着太多富贵。

“但乳名总要起一个。”

姜沃伸手轻轻戳了戳小公主的腮——经过一个月后,孩子长大了一圈儿,小脸儿雪白,腮上粉嫩。再不似刚出生那会子肌肤菲薄,透着过分的红。

于是姜沃也已经敢戳一戳宝宝软嘟嘟的腮了。

“好,那就是安。”姜沃又刮了刮她的小鼻尖:“安安。”

媚娘含笑看着,轻声道:“一来,我只盼着她平安长大。二来……”

“公主跟着你,我是安心的。”

*

在暮鼓声敲完前,崔朝进了崇仁坊。

勒马于东南角‘姜宅’前。

宅院从外面看来,不显山不露水。

只有门口竖着的乌头门,代表着里面住着一位六品以上的官员。

崔朝下马,身后亲卫直接牵了马去隔壁的宅中。

他自行入内,穿过回廊,到后厢房去。

门口有一女卫,一宫女守着,见是他才让开门。

崔朝进门——厢房早被隔成三间,进门第一间,屋内只有衣架、桌椅、盆架。

崔朝先用澡豆洗过手,然后去掉外裳、朝冠和靴子,换下的衣裳都搁在屋子一角的大竹筐里。

再伸手取下架子上干净的家常衣裳,并一双蒲草编制的草履换上。这才往里走,到了第二间屋。

只见姜沃正抱了公主在跟陶姑姑说话。

第二间屋舍,窗明几净,窗是特意扩过的,便于白日乳母抱着公主在屋里,能有充足的日光。

最里头一间,才是公主夜里睡觉的寝间,崔朝从未进去过。

崔朝先与陶枳见礼。

陶枳见了他,脸上也是不自觉浮出笑容来。

“回来了?”

听陶姑姑用正常音量与他说话,崔朝就知道公主醒着,低头一看,果然见襁褓中的孩子睁着乌润润的眼睛。

不由柔声道:“公主眼睛肖似陛下。”

姜沃则低头打量:“是吗?我倒是觉得更像姐姐。”

陶姑姑就笑道:“且得等等才知道像谁——孩子小时候,鼻梁还没有长起来,眼睛也就还没定形。”

说着伸手从姜沃手里小心接过公主:“你们去前头吃晚膳吧,我已经用过了。”

*

“想吃什么?”两人边往前走,崔朝边将厨下今日备下的菜说与姜沃。

然后又凝神看了她两眼:“若是累了没胃口,就先睡吧。厨下也有汤,夜里起来可以喝。”

姜沃止步:“好。”

因近来精力一直高度集中,她躺在床上,一时却也睡不着。

崔朝则斜倚在榻旁,拿过桌上的折扇来,似有若无地扇着。

姜沃闭着眼,抬手拉了拉他衣袍的一角:“随便说点什么吧。”当背景音乐,听着就睡着了。

崔朝声音放的轻缓,挑了轻松的事儿来说:“你也见过陛下处有一只锦匣吧,里面装满了人名。”

姜沃在昏黑一片中,忍不住睁开眼笑了:“你说这个我都要不困了——里面还有我贡献的一页呢。”

崔朝点头:“我也看到了你那一张。”

“我今日去面圣时,陛下正在细细的理里头的名录,还时不时再标注几笔——陛下读书时,就常温故知新善加标记,十数年过去,也未变。”

姜沃重新闭眼:“今日都没有常朝,还有什么新的事儿吗?”

崔朝略微动了下身子,遮住外间灯烛透过来的些微光线,然后才道:“没什么大事,陛下是今日有暇,又惦记着公主出宫这几日过的好不好,于是叫我过去。”

就见他边讲公主日常,陛下边整理黑名单。

“我看到了魏国公府那几页。”魏国公府,皇后母家。

“你猜一猜在陛下心里,魏国夫人最大的罪过是什么?”

姜沃在黑暗中道:“不用猜,必是去年三月之事。”

*

皇城,立政殿。

媚娘进门时,李治的黑匣子正好整理到尾声。

“魏国夫人今日又进宫了?”虽是疑问句,但皇帝自有答案。

媚娘也就不用答,只走到皇帝身边坐下。

见皇帝蹙眉道:“朕每次听到柳氏进宫,都会想起去年春耕事。”

媚娘知道皇帝在说什么:帝亲耕,后先蚕,都是奉宗庙粢盛的大礼,也是帝后为天下率的象征。

本朝并非每年都行祭先农亲耕礼,凡有,必是盛祭。

永徽三年的正月,是皇帝登基来行的第一回 亲祭先农,亲耕御田,百官相随者皆有粮帛赏赐。

按照礼部奏疏与太史局算过的吉日,三月,皇后当于先蚕坛行亲蚕礼。

然而……

“朕记得,当时你刚有身孕才不久。”

“魏国公府应是忧朕将来再得一子,偏心幼子,就令皇后再问朕求皇长子。”

“朕不许。”皇帝至今想来,仍是忍不住击案怒道:“皇后竟然就不肯行先蚕礼!”[1]

皇帝带着怒火到紫薇殿时,就闻到满屋药气,宫人皆道皇后病了正在卧床。

他在药气中站了片刻,转身走了——

若是皇后自己因要不到皇长子而赌气,应当只会梗着脖子跟他道不去,而不是这般生病作态。

皇后如此装病,后面自然少不了魏国公府的支招。

那便没什么可说的了。

皇帝眉目间露出追思之色:“贞观九年,母后依旧率内外命妇亲蚕。”

媚娘在旁听着:文德皇后,是贞观十年仙逝的,贞观九年……文德皇后应当已然病中。

她垂眸,看着皇帝方才击案后,掌缘有些发红的手。

如果说被逼立太子事,是长孙无忌越过了那条线。

那么此事,便是皇后及家族,真正过了陛下心底那道底线。

*

崇仁坊。

姜沃与崔朝也说起了此事。

先蚕礼,不是当天去拜一拜就完了,而是前后共九日——何时出宫,何时陈设,何时馈享祭祀,何时皇后亲率命妇行亲桑,何时劳酒,礼部和太常寺都有细致定规。

永徽三年,因是当今登基后,第一次定下行亲耕亲桑礼,那段时间,礼部、太常和太史局,为敲定每一个细节和吉时,忙的也是没白天没黑日的。

结果就在祭祀前三日,皇帝忽然将他们召了去,道皇后病中不能行亲蚕礼,令司农寺王正卿代祭。

姜沃就看到,向来风风雅雅王正卿,向来都是坐在户部让别人痛苦的王正卿,这次差点没当场裂开,终于自己带上了痛苦面具。

这,这是什么事啊!

他正月刚跟着皇帝耕完地,负责在一旁捧着粮种,这是司农寺正卿责无旁贷的,但去亲蚕礼是怎么回事啊?!

他一个朝臣,难道能带着公主王妃、命妇们去采桑喂蚕吗?

王正卿是震惊了,礼部尚书许敬宗才真是差点当场哭出来:之前所有为皇后量身定做的先蚕仪算是废了。

且提前三日才通知他,他哪怕一天十二个时辰不睡,也没法现赶出来一份‘有司代祭’的合宜典仪来——因这件事本来就不合宜啊!

姜沃当时也沉浸在加班的压力里:礼部和太常寺定不下流程来,她这边也没法算吉日。

后来还是皇帝拍板,停了内外命妇随祭。

只让王正卿去行祭祀先蚕氏,一日祭礼即可。

最后,还真是由全程懵着,但好歹保持了一贯风雅姿态的王正卿,草草行完了一场亲蚕礼。

原本已经做好了准备,要随后行亲蚕礼的命妇们,也全都一脸懵,从去先蚕坛,变成了集体入宫探视皇后病体。

崔朝轻声道:“咱们早知,陛下是一定要压下世家的,但是从此事起,魏国公府王氏和柳氏才被陛下提到了头名去。”

实在是太伤脸面了啊。

崔朝想,只要王皇后还在,陛下一定不会再行亲耕亲蚕礼了。

毕竟垂范天下没成,丢脸于朝堂倒是真的。

“对了。”姜沃忽然想起一事:“我早就想问你,总是忘记——王正卿的王氏,与皇后的不同?”

“是,王正卿的王氏,在魏曾赐姓乌丸,这一脉又称乌丸王氏……”每次听崔朝讲世家这些复杂的谱牒,姜沃就觉得自己立刻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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