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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直是杀疯了。

*

且说,刘洎此番归京,原本就无所顾忌!

他自知先是曾经魏王李泰的人,后来还曾接触过从前的吴王李恪。

如今两人已然一死一国除流放。

刘洎早就深知,当今陛下是不会重用他的。

这点刘洎只会遗憾,但没什么可怨怼的——是他自己,两次都没站对储位,愿赌服输罢了。

但,刘洎对于褚遂良,那绝对是恨得刻骨铭心。

七年前,他可是门下省侍中,是审天下诏令的宰辅,在先帝一朝原本会大有可为。

哪怕新帝登基,他要退下来,那也是自宰辅位退下来,说不定还能够获得跟房相一般陪葬昭陵的荣耀。

结果褚遂良一句话,害的他蹲在穷乡僻壤的清水做了七年县丞。

县丞——甚至连先帝驾崩,都不配进京为先帝送殡。

此时再见褚遂良,于刘洎来说,一定要褚遂良体会一下他的痛苦。

于是都未怎么辩解自己当年被诬告之事,只抓住褚遂良这句‘霍光’不放——当年你褚遂良以此于先帝前告发于我,道我悖逆谋乱,今日自领此罪!

至于长孙无忌和褚遂良想拿先帝遗命回之,对刘洎而言并无用,谁没听过先帝之言,受过先帝嘱托啊!

他直接回怼道:“先帝常有深重托付之语,我亦曾听闻!”

直接不顾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而是倒过来,宁愿伤己一千,也要损人八百。

刘洎直接拿自己自己做例子——

“贞观十九年,先帝亲征高句丽,令时为太子的陛下于定州监国。”

“当时先帝也曾如此托付于我,道‘太子年少,监国尚浅,社稷安危之机,一寄于卿。’”

“彼时我也糊涂,竟就回了一句‘陛下安心,若大臣有过,不必太子烦忧,我自处置。’”

刘洎提起旧事,也很是懊悔,自己这一生啊,真的毁在一张嘴上了。

“先帝闻言大怒,

立时斥责我僭越狂妄!”

“当年事便如今日事!”

“褚遂良!先帝托孤之语称‘汉武寄霍光’是信重臣下,但你口出此语,便是僭越欺君!”

“便如我当年言语不谨狂妄一般——先帝在时若听此语,必不能容你!”

不等褚遂良答话,又道:“不,这话也错了。先帝在时你也不敢如此!不过欺陛下年少新君罢了!”

姜沃听得酣畅淋漓:果然,还是得上优秀的匹配机制。

能打败魔法的只有魔法。

褚遂良言必称先帝言行,如今终于叫刘洎的‘先帝旧例’堵的说不出话来了。

而刘洎甚至不等长孙太尉开口为褚遂良求情。

他直接先寻上长孙无忌了。

“听闻太尉曾与陛下道,君御天下当如先帝般虚心纳谏?”

“这倒没错,先帝当年乐于纳谏,愿闻愆失,哪怕魏相当面穷诘也能包容。”

刘洎还抽空对上头的皇帝行了个礼:“陛下是当效仿先帝。”

然后转头就厉色对长孙无忌道:“但你长孙无忌也不是魏相!”

“魏相当年身正心直,于陛下谏言并无私心——不荐亲族,不结朋党,所谏自然令人信服!”

“但你如今举目四望,朝上岂不都是你长孙无忌的人?”

“且当年你既力劝先帝我心不轨,不能留之,今日为何又要保褚遂良?”

“如此前后不一,你也有颜面再谏陛下?”

长孙无忌已有许多年未受过这等当面厉折,当即大怒!

“刘洎!尔乃罪臣,安敢……”

刘洎都不等长孙太尉说完,直接干脆利落打断:“是,我确是罪臣。”

然后与皇帝行礼道:“臣之罪,正在于言。”

“先帝早些年就曾斥责过臣‘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果然,臣终以此罪”。

刘洎叩首道:“陛下,圣人有言:乱之所生也,则言语以为阶。”

“还望陛下以臣,以褚遂良为例,重惩此罪,严明正法,以警示朝堂诸臣。臣甘领其罪,虽死不悔。”

言下之意:我有罪我干脆认了,褚遂良也必须得罚!

姜沃大开眼界:真的是,极限一换一。

恨的力量实在太伟大了。

自皇帝登基后,太尉一脉应当没吃过这么大的亏。

实在是论起先帝来,诸如韩瑗、来济等年轻宰辅,完全是插不上话。

而能插上话的李勣和于志宁,似乎都被刘洎惊到了一样,一言不发。

大概是这一场廷辩听得实在舒心,皇帝面色上看不出一点昨日的怒气和病容了。

皇帝一锤定音:“刘卿所言极是。朝不可无规度。”

“褚遂良出悖戾之言犯上,构陷朝臣。念及先帝旧臣免死罪,去其爵位。按先帝例,贬为爱州安顺县丞。”

见长孙无忌要说话,刘洎再次打断:“臣亦请陛下降罪。”

皇帝颔首道:“刘卿虽亦有言语之罪,但一来当年高句丽之言,为褚遂良诬告,二来,卿已然做了七年清水县丞。”

“便升为刺史吧。”

皇帝顿了顿:“刘卿已在桂州待了数年,不如换一地——爱州刺史如何?”

刘洎立刻应下:“罪臣谢恩领命!”

从此后,他就是褚遂良的上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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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徽五年的元日大朝会,氛围颇为压抑——

褚遂良已于年前奉旨出京,同上峰刘洎一同往爱州付任去了,连年也没有能在京中过。

正如去岁,江夏王李道宗等宗亲,也未及过年,就按太尉的要求不得不离开长安去向各自的流放地。

这风水轮流转,也实在是,转的太快了些。

再不灵醒的朝臣,也感觉出了朝堂已经变成了壁垒分明的阵营。

大多数臣子,就像丛林中大部分的小兽一般,躲避起这场狂风骤雨——虽依旧不敢站在太尉的对立面,但也不会再如从前一样,太尉进言上书,他们纷纷跟上生怕落后。

现在,是生怕被太尉看到。

因而,年后上书为褚遂良求情的朝臣寥寥无几。

且就算是上了奏疏,皇帝不批复,他们也就罢了,甚至心内还觉得庆幸——正好太尉的面子也给过了,他们也不是没按太尉要求上书,只是皇帝不允罢了。

唯一坚持上书为褚遂良求情的重臣便是侍中韩瑗。

三日连上三道奏疏,皇帝依旧不理不睬。

韩瑗下一道奏疏便是‘上表辞官请归乡野’。

这道奏疏皇帝理会了——左授韩瑗振州刺史。

姜沃对着舆图查了下:韩侍中去了三亚啊。

*

正月初五。

长安城。

燕国公府。

于志宁难以入眠,扶仗而起,立于冬日院中。

先帝朝时,他是黎阳县公,当今登基因辅政之臣,晋为燕国公。

偌大府邸,数代家族。

他看的分明,儿孙皆无宰辅才,他也从未想过将他们向上推。

于志宁望着院中些微雪白积雪,眼前却想起立政殿那片触目惊心的赤红,与滚到自己靴旁的朱笔。

又想起年前与自己有过片刻私谈的英国公。

他长叹一声。

*

初八,燕国公于志宁上表,以年老为由请解侍中职,再请致仕。

帝准。

恩加从一品‘开府仪同三司’散阶。

*

永徽五年,正月十二。

皇帝正在对着朝臣名册,勾选可奉诏入宫,列席元宵灯会的朝臣。

比起去岁,又少了数人。

褚遂良贬爱州。

韩瑗贬振州。

于志宁表请致仕。

柳奭收监于大理寺。

崔、卢等世家朝臣,一时俱不敢言。

皇帝搁下朱笔。

朕在朝上,曾经觉得孤立无援。

此时此刻,不知舅舅你有没有同样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