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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自持于眼底的泪光,终于破碎。

泪如雨下。

**

六月初,姜沃素衣抵蜀地阆中。

与上次冬日入蜀相比,这次她到的很快。

因河道未结冰,可以走先帝贞观二十二年所修的京中与蜀地相通的‘斜古道水路’。[1]

帝后坚持让崔朝陪她同行,暂将方满周岁的公主暂时接回宫中,媚娘道:“虽说宫中还未彻底理顺,但你此去不足月,我多上心就是。”

*

姜沃再见到李淳风时,亦不免落泪。

叙过别后事,李淳风温声道:“袁师临终曾提起你,要我再次转告——前路漫漫摇摆不定之时,要静一静心,想一想你的本心。”

“确认了路,才能往前走。”

在袁师父周年祭礼前的一夜,姜沃独自一人提前来至墓前。

暮色深沉中,她与坟茔相伴。

她近来,是有些思绪太杂了。

等待多年的媚娘成为皇后,她深入朝堂都已做到,甚至还已经兑换到了【农作物】与【航海】两本指南。

她站在了一个全新的起点。

但相应的,她离眼前重重大山更近了。

这座山显得更高大更坚不可摧了。

就比如助产士。

她走了这许多年,才看到萌芽,看到了几十个人的出现。

但至今为止,才撬动了一点点边缘,让她们成为了内廷女官,却依旧不能入朝。

何为‘传统’,只是存在,就自有泰山压顶一样的重量。

“师父,我生怕自己终此一生,都是愚公移山。”

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她真的能做完吗?

*

“太史令。”

姜沃听到这个称呼,还是下意识回头。

颇有些意外:“大公子。”

马车停下,下来的人居然是李承乾。

姜沃很快想起,当日李承乾离开昭陵时,皇帝曾与专门护送李承乾的亲卫说过,若是兄长到了蜀地后想出来走走,只管随行相护就是。

“袁仙师仙逝事,我也是近来才知道。”两人偶有书信往来,谈论因果事。

“听闻明晨是袁师的周年祭,我便提早一日过来了。”

李承乾点过香烛后,也未离去。

竟然也就在墓前坐下来。

两人各坐一草蒲。

他先开口道:“太史令为何事所惑?”

姜沃不由抬头看着李承乾:这可不像是深居幽谷的大公子会主动问的话。

果然,很快李承乾直白道:“是袁仙师在信中提及,太史令或许需要与我谈一谈。”

姜沃只觉得眼底再次发热。

师父……

夏日夜晚,风温热,蝉鸣响。

空气中满是用以驱虫的艾草燃烧的气息,有些微微的发呛。

于良师坟茔前,姜沃闭上眼,静视己心。

再睁开眼的时候,就觉得内心安静了许多。

“大公子可还记得,当日在黔州,我曾与你提起过,先帝所期许的后世。”

李承乾点头:“自不会忘。”

其实他一直知道,父皇盼着天下百姓永无饥馁。

姜沃道:“先帝之言,振聋发聩。”

“我亦是从那一日起,就一直想梦到,这世上有没有什么良种,能够亩产比现在的粮米多许多,多到让天下百姓都能安居乐业,能够吃饱。”

所以,她在火药之后,再也没有买其余的指南,而是一直攒到买了《农作物的活点地图》与能获取相应作物的《航海术》。

姜沃已经细细读过。

但正因为读过,才令她知道,没有那么简单。

并不是得到良种与高产量的农作物,百姓就一定能无饥馁。

【指南】最先介绍是良种的必要性,以及人口陷阱——

人类在研究历史中,提出了马尔萨斯人口陷阱:人口增长是成几何数(2、4、8、16)增长的,生存资源却是算术级(1、2、3、4)增长的。[2]

人口是不能超过农业发展水平的,这是很朴素的能量守恒——有多少粮食,就能养活多少人。

所以,良种与高产量的农作物是必须的。

姜沃捡了一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与李承乾讲了人口陷阱。

李承乾很快理解道:“农为政本正是如此。父皇是极重视劝课耕织的。”

但,指南又指出,只有高产的良种也是不够的。

亩产再高,也得百姓有亩才行。

“若是有良田良种,但是到不了百姓手中,也是无用的。”

最根本的,永远是制度问题。

是世家豪族的土地兼并。

如果依旧世家门阀林立,百姓们依旧会被迫卖田,成为他们的隐户,剩下的人就要承担更沉重的赋税。

李承乾认真听完,然后道:“所以父皇要压制门阀世家——你不知道,贞观初,有多少税赋收不上来,国库有多穷。然父皇还是精兵简政,裁处官员来省钱。父皇曾苦笑道:并非百姓不勤,若再以税加之,百姓就只好去死了。”

天下土地只有这么多,不光要开源,要得到好的良种。

还要节流。

让那些世家门阀,把吃了的吐出来。起码,要阻止他们继续吃下去。

“比如皇帝下的《禁买卖百姓永业田》很好。”长孙无忌到黔州后,李承乾听他说了些朝中事。

他很欣慰。

雉奴,他没有被世家栓住,他已经沿着父皇的路在走了。

李承乾看着眼前与自己剖心倾谈此事的姜沃,更安定些:而且,雉奴道不孤。

*

姜沃自拿到那本农作物指南后,这是第一回 与人彻谈此事,索性敞开来,把她的困惑都一一道来。

李承乾的话往往一针见血,给她的启发感触良多。

这一夜,两人都未离开,就在此说起京中事、世家事、粮米事、朝堂事。

姜沃与李承乾坐在袁天罡墓前,两人是生者,忆起的却都是故君、故师、故亲的期盼。

皇帝登基五年余,发生的事儿却极多,等姜沃说完,大半夜就过去了。

夜风吹灭灯烛,姜沃就起身去重新点起来。

坐回来时,抬头见深沉夜色如压在肩上,不免又想起自己将来要面对的漫无边际的大山——她不单想陪着皇帝和媚娘,一起行打压门阀世家的事儿,她心中亦藏着更‘大逆不道’的想法,让女子也能更好的走入这世间。

时间总是不够用。

她总想再快一点。所以她进吏部不足月,哪怕知道时机还不成熟,却还是没忍住跟王神玉提起了女医官职事。

姜沃总是怕来不及……

“不必绷得太紧。”

熟悉的声音和话语自耳畔传来,让姜沃倏尔回到贞观二十二年冬日——

她临去黔州前,凌烟阁中二凤皇帝曾经说过一句:“这点你也要学学你师父,这个年纪,不必绷得太紧。”

宛如晨钟敲响在耳畔,姜沃忍不住转头去看。

李承乾的侧颜在黑暗中微微模糊。

姜沃恍然间以为看错了人——

说来她初见二凤皇帝,他亦未足四十岁,恰似此时此刻李承乾的年纪。

李承乾见她转头望着自己,似乎没听清,就又重复了一遍:“我方才道,你不必绷得太紧。”

在这蒙蒙未至的清晨,黑暗与即将到来的白昼交际之时,仿佛模糊了生死之境。

“父皇说过‘大道远而难遵’。”

大道向来幽远难行。

“哪怕是经天纬地如父皇,也会想着选继承人,将未完之宏业传承下去。”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情。”

“正如父皇之后有雉奴,他之后,又会有他选定的继承此志者。”

“不是吗?”

李承乾向来直白淡然的语气,带上了些许夏风一般温热的关怀,又似深有所感因而叹息:“人若是凡事求全,极力想达成一个太高的成就,就把自己绷得太紧,不是一件好事。”

“世事难料,你怎么能保证,总如你设想的一般去进行?”

“如果绷得太紧,若是一事落下大憾,你或许会再也走不出来了。”

姜沃深深触动:这话,必是大公子多年心声。

果然李承乾又道:“我是很久后才明白,韧比坚重要。”韧,柔而固也。

天际晓星初亮。

其实姜沃一直确定她的本心是什么——

是二凤皇帝所期盼的,众生无饥馁,华夏衣冠在。

更是要女子也能平等地走入并一同建立这无饥馁的世界。

只是今日之前,她一直觉得沉重如许,这般宏大之志,她做的完吗?

但现在,她不再担心和迷惑了。

只要先人逝去者,不是消失了,而是被传承下来。

就不会熄灭。

夏日清晨来的迅疾,从晓星现到天光大亮,只过了很短的一段时间。

见清晨已到,李承乾便再次上了香烛,告辞离去。

姜沃相送过后,回到师父墓前。

顿首。

“师父,哪怕终我一生,是愚公移山,我也会移下去的。”

而且是不再急切紧绷,而是坚定有序的一步步移下去。

她一路走至今,多承先人遗泽。

而她,也终会成为先人。

“我之后,必亦有后人移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