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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五月下旬。

夏日最盛之时。

姜沃收到了一份特殊的礼物。

因负责运送的小吏道此物是从长安送来洛阳城的,姜沃起初还以为是王神玉或是文成等人送的。

等真正看到这只木箱,看到箱体外面贴着,从南到北数个驿站的红纸加急签子,姜沃立时反应过来:应当是师父!

果然,在她暴力拆锁打开箱子后,迎面看到的第一张字条,便是李淳风熟悉的字迹。

“已至爱州。平安。勿念。”

“箱中书信七封。玩器数件。”

后面落款的时间,是年初。

算来,船行了半年。

姜沃拿开字条,就见箱子里塞满了麻布,想来是师父怕一路颠簸磕坏了里面的东西。

她将一团团麻布小心地取出来。

看到了熟悉的,却未想此世在长安能看到的——

椰子。

不,姜沃拿在手里才发现,准确来说,是椰壳做成的椰雕。

*

大唐时就有椰子,甚至连名都跟现代一致,就叫椰子——姜沃知道此事,还是因为振州(三亚)作为贬官地之一,曾经有流放过去的朝臣写过一首《题椰子树》,描述了椰肉的甘美和椰汁的清甜。

那首诗当时就给姜沃看饿了。

因而后来,得知皇帝把侍中韩瑗贬到振州去做刺史后,姜沃是有那么一点羡慕的。

毕竟此世若非亲至振州、爱州等地,她应该是喝不上鲜椰子汁了。

不过……

姜沃拿起椰雕:此世能见到椰壳,这也很好。

李淳风给她送回了四五个椰雕。

有镂空的透雕,里面已经打好了铜制的小烛台,往里放一根蜡烛后,夜里就是一盏小椰壳灯。

可以给安安屋里放一个。

姜沃又拿起下一个,这个就不是透雕,而是浮雕。

在棕色的干椰壳表面,刻出一幅画似的图案。

刻的是航行在大海风浪中的船。

只是这个浮雕椰壳并不是很精致,看起来倒像是新手刻的。

果然,姜沃找到了落款。

是她送上船,跟师父一起去爱州的,从前女亲卫长吴英亲手刻的。

*

姜沃一一看下去,除了椰雕,还有爱州当地特产的沉香、牛角梳、彩贝等玩器,师父甚至还给她装了一小瓶沙子——金色的细沙,让姜沃在这个夏日,想起阳光沙滩椰树。

最下面,便是七封信。

姜沃见师父的信共有五封,而且是按时间顺序排好的,她就先放到一边,准备最后一口气读完。

先拿起另外两封。

一封来自于吴英,另一封来自于从前跟随媚娘的宫女嘉禾。

姜沃就把嘉禾这封也收好,准备一会儿送去贞观殿给媚娘。

她打开了吴英的书信。

信很长。

开头先问过她的安好,又将一路的行程大致写明。

之后才是家常话:

“去岁侍郎带我踏上这艘船。”

“这一路航行,我亲手丈量了这艘二十多丈长的宝船,也一间一间数过了船上的数百间屋舍。”

“这艘船上单操驾船工就有上百人。甚至还有人在上面开圃种菜蔬。”

“我原觉得世上没有比这更大的宝船了。”

“可等我跟着李仙师一路出海,在这艘船停靠吉州港口之时,却又见到了朝廷最新督造的战船弘舸。”

“我才知道,世上总有更大的船。”

“就像我原来以为,不会有比掖庭和皇城更大的地方了。现在却见到了大海。”

“姜侍郎。吉州港口一年能造数百艘战船。我就站在岸边看啊,看战船高巍首尾相连,却怎么也看不到头——听港口上的老船工道,这战船能够绵延数十里大海。”

“我就想起您曾经讲给我听,当年先帝征高句丽,水陆两军并进。”

“应当就是这样的海船,挂着大唐的军旗,浩浩荡荡开出海面吧。”

姜沃不由闭了闭眼。

从吴英的描述中,也能想到战船齐出,云帆辽海连樯挟橹的景象。

也感受到,吴英对于海洋和船只,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果然,吴英下面写道:“我已经开始跟着老船工学着怎样驾驭船只了。”

“侍郎,不,您从前说过,我可以叫您一声姜师。”但之前在长安,吴英从来守着亲卫的身份,未曾唤过。

“姜师,我有时候想,有生之年,我或许也能操驾一回战船呢。”

“又及,椰壳乃亲手所雕。雕坏数十方有一可入目者。”

“吴英拜上。”

姜沃欣而含笑。

她知道为何吴英会雕一个‘风浪中海船’的椰壳送她了。

是份奇特的拜师礼啊。

*

姜沃又一一看过师父的信件。

终于,在拿起最后一封书信时,摸到了里面除了信纸,还另有几支条状物。

姜沃猜到是什么了。

她打开信封,小心地倒过来。

几支晒干了的金黄色稻穗,落在她掌心。

比起她曾在司农寺见过的水稻。

这几支稻穗,穗长而无芒。

占城稻。

稻穗已经晒干了,在掌心轻飘飘的,若无物。

然姜沃却觉得,托着的是重若千钧之物。

**

贞观殿。

姜沃到的时候,帝后正在看李淳风的奏疏。

这封奏疏也是到了长安,才转到洛阳宫。

皇帝神色很喜悦。

见了她笑道:“姜卿也知此佳讯了?”

皇帝看上去气色好多了,姜沃也看的心下稍宽。

无论从多年君臣情分,还是作为曾经的病人来说,她都不愿见人被病症如此折磨。

皇帝的风疾,与先帝的病症一般,最怕夏日。

而且……最初发作的年纪,也与先帝仿佛。

今岁在整理贞观元年‘裁官事’时,姜沃也接触到许多贞观元年的先帝朱批与诏令。

之前秦王府时如何,不可得知。

但就在贞观元年,先帝已然下过欲修整行宫的诏令,其中便道:“朕有气疾,暑辄顿剧。”[1]

以贞观元年的百废待兴,国库空虚,二凤皇帝依旧想要修行宫避暑,可见此病症实苦于夏日。

而那时……先帝也还不到三十岁。

正如此时的皇帝。

姜沃眼见今岁自夏日以来,哪怕头痛目眩没有发作起来,皇帝看起来气色也总不甚好。

且此症实乃生来所带之病,当年孙思邈诊先帝,也只能配药缓解症候,又屡次嘱咐若是‘忧劳烦结’便会风疾弥时,迁延不愈。

今日大约是心情好,皇帝的气色看起来好多了。

在姜沃递上一支稻穗后,皇帝心情更好,连声嘱咐程望山去将随奏疏而来的木匣拿过来。

李淳风给皇帝进上的是一箱干稻穗。

姜沃听皇帝道:“待年底回长安后,朕往昭陵祭拜父皇,也将此良种奉上灵前。”

晒干的稻穗和麦穗,都能放很久。

姜沃记得原先见过有人以干稻穗插瓶,比起花卉来另有意趣。

她提起后,媚娘就从多宝阁上拿下一只润白玉瓶。

皇帝亲手挑选出一支他觉得最好看的干稻穗,插在白玉瓶中。

之后道:“朕知育种事,并非一两年之功。”

“朕已然下诏,厚赏此番随行爱州的司农寺‘育种计史’和田农的家眷。”

皇帝伸手轻轻拨了拨垂头的稻穗:“到时候,他们每育出一种,朕便往里插一支新的稻穗。”

他抬头笑道:“媚娘,你可得把这个玉瓶给朕留好了。”

媚娘莞尔:“好。”

*

待尚药局的御奉亲来送药,姜沃就告退,让皇帝服药安歇。

门口的宫女将她引到后殿去。

安安正在后殿写字。

见了她笑道:“姨母!”

然后先好好搁下笔,免得墨点落在纸上。然后才跳下椅子奔过来。

姜沃正好弯腰,将她接在怀里。

“等安安晚上回家,姨母送你一盏灯。”

两人正说话,就见媚娘进门,笑道:“什么灯?”

姜沃回首:“也有姐姐的。”

然后放下安安,递上嘉禾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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