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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人进来的声音,年氏抬头瞟了一眼。

年氏依旧还是美的。

毕竟论年纪,她今年才虚岁三十。对于并不劳作精擅保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妃嫔来说,二十八九根本不是显老的年纪。比如熹妃裕妃,都比年氏还要大几岁,今年三十四五,依旧脸上光滑没有丝毫皱纹和老态。

只是年氏的脸色是一种常年不出门见日头的苍白。

也是——院子里树都被砍完了光秃秃的也没个阴凉地,出去多晒得慌啊,估计不能出门。

年氏瞟了他们一眼后,在喉间发出了一声冷笑,然后低头继续剪绸缎,声音越发尖利刺耳。

这一声冷笑饱含轻蔑:必是皇后怕了被拿捏了,不敢让她死,强逼也要把瓜尔佳氏逼过来。

那今日瓜尔佳氏就要任由她搓扁揉圆,出一口气!哪怕她带再多的人,也别想好好走出去:伤人原不一定要伤身,言语就够了。只看自己就知道,虽然还是衣食无缺住在这描金雕花的宫殿中,可心内的煎熬谁能明白。

于是年氏并不理会姜恒,只是挥舞着寒光森森的剪子继续糟蹋绸缎,略昏暗的屋宇中,华美的缎料被撕扯利刃破开撕扯,委落在地,配上一个手持大剪面容苍白呵呵冷笑的女人,疯狂阴森感十足。

就在方才年氏抬眼往这儿看的时候,引桥已经下意识往前一站整个人挡在了姜恒身前。

两个御前副总管暗叫一声惭愧,竟晚了一步,于是都连忙去站在贵妃跟前。要是这大剪子忽然冲过来,他们就要做英勇的肉盾!

姜恒:……别挡我的视线啊。

于是摆摆手,两位体型圆胖的内监犹豫了下,终于给贵妃让开了一条缝,姜恒很快通过目测推断出了年氏这套造型的含义。

屋内林林总总摆了四十多个绣架,每面绣架上绷着的都是稀有华美的绸缎,是嫔位份例里不能有的绸缎,想来是年嫔从前得宠岁月里的珍藏。

当年年氏从翊坤宫‘迁居’圆明园,自己私库里的金银绸缎皇上都许内务府给她一并搬了来。

这应当是年氏现下最珍贵的一批家当了。年氏这是要营造出一种一刀两断,这些以往我最看重的华美缎料我都剪了,可见我心存死志,你们要赶紧答应我任何条件的氛围。

但姜恒还是很快发现,年氏虽双手握着那把大剪子‘咔咔’剪着,看着是挺疯的,虎口处却贴着一块姜黄色膏药——这膏子既能防虎口疼,又能防磨出茧子来。

她不由叹气:这就属于低级别装疯,舍不得自己套不着人了不是?

哪有要心存死志的人,还怕累的虎口疼,也怕把纤纤玉手磨出茧子来的?

既如此姜恒也不急了,准备等年氏把她的固定资产糟蹋完再开口:不是哪天都有这样的败家大戏看的。

姜恒走到被推到屋边上的一把椅子上坐下,然后对秋雪道:“将咱们的茶端进来吧,瞧着年嫔还得剪好一会儿,这才剪到第八个绣架呢。”

这种刺啦刺啦的声音还挺解压:让姜恒自己剪,她会心疼东西,但看别人剪就是另一回事了,如同看大胃王吃播一样,自己吃不下看个眼饱也行啊。

秋雪愣了一下,才哦哦应声去外面轿子里端茶。

冬日的轿辇里都配着暖炉,今日他们出发前,娘娘还叫带上一壶茶温着,说是去了清厦堂,年嫔估计不给上茶,那也不好渴着,就自带吧。

果然这会子用上了。

秋雪不但给姜恒倒了茶,还刷刷的摆开一排四个小茶盅,准备给跟着来的四位内务府和慎刑司的高级管事人员一并倒茶招待。

引桥见状,就忙要接过她手里的茶壶:“秋雪姐姐,哪里有你给我倒茶的道理!自然是我来。”

秋雪不肯给她:“这会子不论年龄,只论身份,引桥姑娘现是慎刑司副主事,陪着娘娘同行的,怎么当不起我一杯茶?快不要跟我抢。”

而两个副总管也在旁凑热闹道:“两位姑娘别争了,您二位倒的茶咱家也受不起啊。要不把茶壶放下各自来?”

刘二奇转头瞧见苏嬷嬷在旁边,又连忙拱手道:“说起来我刚进宫的时候,还被人诬告了送到苏掌司手下,还好您明察秋毫救了我的小命,否则哪有我今日?两位姑娘快都撒手,把壶给我,我得赶紧给苏嬷嬷倒杯茶才行!”

竟就热火朝天争起了茶壶——他们也瞧的出贵妃故意晾着年氏,当然要帮着敲敲边鼓,全当看不见还有个人在旁边搞行为艺术狂剪绸缎,竟就为了谁倒茶上演了一出孔融让梨。

年氏握剪子的双手都气的(也或者是累的)发抖:你们还为了谁倒茶谦让起来了?不对,你们竟然坐到一边喝起茶来?!

难道我竟是茶馆子里表演杂耍的不成?

于是还在孔融倒茶的几人,只听见一声脆响,原来是年嫔怒而掷剪,继而怒视他们。

引桥遗憾撒手:真是的,怎么不剪了,我还想喝一杯跟娘娘同一壶出来的茶水呢!

还在作势争壶的焦进和刘二奇两个眼神一碰,相视一笑。

虽说贵妃娘娘年轻,但这一手倒是很沉得住气,若是进来就上赶着跟年氏说话,劝她放下剪子,劝她好生治病,那就被年氏拿捏住了。

倒是贵妃娘娘这般不理不睬的,年氏先熬不住就是先输一城。

接下来只要贵妃继续不理睬年氏,由着年氏先提条件,就好往下谈了……

他们想到一半,却听贵妃开口了:“这么好的绸缎,年嫔为什么要剪了呢?难道有什么想不开的?”

焦进和刘二奇的眼神就变成了叹息加可惜:哎呀呀!怎么娘娘您这会子没绷住先问话了呢,这岂不是显出您着急怕她死吗!

果然听到姜恒问这句话,年嫔嘴角就露出一个冷笑:你们还是怕我死。

于是冷笑威胁道:“呵,我连命都不顾惜,何况绸缎这些无用的身外之物,要它们何用!”

姜恒:好嘞,等的就是这句话!

于是转头对身后跟着的七八个特意挑选的身强力壮宫女太监道:“既年嫔说不要了,你们就搬走这些衣料与这西苑的几十个宫女太监们分了吧。”

“虽说不成整匹了,但这些料子倒都是难得的。便是半匹或是几尺也是有用的,难为你们这么远跟着走一趟过来清厦堂,就算跑腿费吧。如今圆明园的总管就在这里,你们现就分了,各自去登记了账目,注明是年嫔赏的,到时候或拿着换银子,或是出宫时带出去卖了,也算是一笔进项。”

跟着的宫人立刻谢恩行动起来。

充分验证了那句,地上若有十斤的石头可能抱不动,但要是有十斤的钞票那绝对抱起来就跑说不定还能破个百米冲刺记录。

在宫人眼里,年嫔咔咔糟蹋的这些料子,别说成尺的大块,哪怕碎成巴掌大的小块都很值钱!

尤其是对宫女来说,她们在这清贫没有赏赐的西苑,就要素日多做针线,再央求能出去的太监们带出去卖了换些钱回来才够用。

这会子若有这样的好料子,巴掌大一块做了荷包拿出去卖都是一笔不菲的进项。

于是在年嫔还没反应过来前,七八个宫人已经把散落在地上的绸缎给搬空了,甚至没剪的都不放过,速度之快如锦鲤抢食。

年嫔当场大破产。

其实一匹缎子要裁衣前也是得先剪开,别看年嫔刚才疯批似的一顿操作猛如虎,其实等人走了,她几乎不损失什么,剪开过的大块料子收一收照样可以用。

然而那是衣料还在的情况,现在满地贵如金子的缎子直接都没了啊!

对年嫔来说,这些当年盛宠时的华美之物,也算她的心灵寄托。她时不时会拿出来翻看一下。这一次也是狠了狠心,才舍得拿出来一顿下剪,谁料直接被搬运一空。

年嫔反应过来后,真是气的眼前大黑:“瓜尔佳氏!你简直是个土匪响马!”

姜恒心道:怎么说话呢,我这起码也是个仗义疏财的绿林好汉啊。

但面上仍是不解里带着三分体贴道:“年嫔这话从何说起?我只是理解你的心情,既然都想告别这个美丽的世界了,自不肯要这些身外之物挂累,恨不得都剪了才罢休。只可惜年嫔还病着,体弱剪不过来,我帮个忙给你散了也是一片好心。”

年氏被这话气蒙了:“你狡辩!”

姜恒叹息:“唉,好心好意总是被人误解,年嫔娘娘也太会委屈人了。”

旁观的焦进和刘二奇:……对不起,以为贵妃娘娘沉不住气,是我们两个想多了。

年氏被她气的头晕眼花好一会儿,才终于想起了主线任务:不对,何必跟瓜尔佳氏掰扯,按这个套路下去,自己又要重蹈当年生辰宴被她带跑偏的覆辙了。

于是年氏只盯着姜恒道:“你不必弄这些玄虚故作镇定,今日你既然来了,就说明宫里太后和皇后不敢叫我死,难道你就敢?!”

姜恒莞尔,言辞笃定:“年嫔不会死的。”

年氏从袖子里摸出一把更加锋利清亮的银剪,对着自己的心口,恨声道:“你以为现在我还怕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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