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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一个雨天见到了裴颜。彼时,他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模样,他躺在林子里,浑身都是泥浆与血,我救了他。”

凤长夕声色平静的像我讲诉她记忆里的这段过往。

但神奇的是,当她开始描述这些场景的时候,我的脑子里却自然而然的开始出现这些话语对应的画面。

我看见了瓢泼大雨在林间落下,听到了好似永远也停不下的雨声,嘈杂又令人倍感孤寂。

潮湿的脚步声由远至近,“我”在大雨之中转过头,看见了一双月白的靴子,靴子向上,是同样颜色的裙摆,衣裳和油纸伞。

雨点在她的油纸伞上打出与四周雨声格格不入的闷响,她也有着与四周的泥泞全然不同的干净。

她是走过来的,为什么污泥没有染了她的鞋与衣……真想……让她与“我”一样,沾满泥污。

——这是“我”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

我眨了眨眼,恍然回神,然后用力的甩了甩自己的脑袋。

许是我的动作弧度太大,让面前的沈缘与凤长夕都愣了愣。

沈缘抬手,动作自然的用手背探摸我的额头,很是轻柔:“头疼?不舒服?”

我却狠狠拍了两下自己的太阳穴:“好像是裴颜的怨气,让我看到了一些他的记忆……”我对沈缘伸出手,“方才那丹药呢?我再吃两粒。”

沈缘却没有直接给我:“丹药多食无益,若只是让你看见过去的记忆,倒也无妨,莫让他操控你便可。”

我揉了揉心口,比起之前,现在裴颜的存在确实没有干扰我太多。我便也忍了下来。

“他的记忆与我所言也不会相差太多,你或许还能看到更多他的罪恶。”凤长夕垂眸继续道,“我救他时,已经看出他不简单,毕竟,能在那样的伤势下活下来,身上还带着浓厚的妖异气息。但我还是救了他。”

“医者仁心。”我点头,“就像你现在四处救人一样。”

凤长夕闻言一愣,随即苦笑着摇了摇头:

“那时,我并没有与现在一样。我飞升九重天后,仍旧醉心医术,时常下界行于林间,寻觅药草,我救他,是因为他的身体实在奇异,我想探明原因。”

这个回答倒让我有点没想到。

可也因为她的回答,我的脑海里又出现了新的画面。

画面中,“我”躺在床榻上,床边,凤长夕将苦涩的药灌入了“我”的口中。

“我”浑身动弹不得,被迫将苦药喝了下去,心里想的却是,这是什么毒?几时发作?死之前,能否拼着最后的力气,将这个女子,推入屋外的篝火里?

一起死在火里,让她也变得黑漆漆的。

然而,等了好久,等到雨停了,天黑了,屋里亮起了烛火,“我”也没有等到毒发。

到了晚上,凤长夕拿来了针,又细又长,她给“我”身上扎了好多针,“我”心中的想法便是:这是什么极刑?为何连血都没流?身体甚至比之前更松快了许多。

“你的身体有些奇怪。”床边的女子拿着长针说,“我不确定能不能治好你,只能尽力而为。”

“治”是一个新鲜的词。

“我”望着凤长夕,逆着烛火,头一次似拨云见雾似的,在一个人的脸上,看清了一双眼睛。然而,除了那双眼睛,人脸的其他部分,仍旧模糊不清。

这场面诡异,与我平日所见截然不同,令我心生胆寒,我是真实的被脑海中的画面吓了一跳,汗毛霎时竖了起来。

“为什么……”我问凤长夕,“脑海里,裴颜的记忆中,看不清人的脸,我方才看见了你们初遇,他躺在泥泞的雨地里,初见你,只见了你的身型,衣裳,你的面貌在雨中伞下是一片模糊,你给他喂药,针灸,亦是如此,知道你说了你在治疗他,他方才看清了你的眼睛。”

我描述完了脑中所见,凤长夕与沈缘却短暂的沉默了片刻。

沈缘叹道:“裴颜所见世界,与我们大不同。”

“何意?”

“我也是与他相处后很久方才知晓。”凤长夕道,“他幼时开始,便看不清他人的面目,路人万千,在他眼中,都是一张模糊的脸。因为从未见过他人脸上的喜怒哀乐,所以他对人,也出奇的淡漠。只有在他人有强烈的动作和语气时,他才能察觉他人的情绪。”

我一怔,几乎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嘴角。

难怪刚才裴颜用我的脸露出笑容的时候,笑得那么的夸张……因为他对他人的细小情绪,根本就没有察觉。他自己要表露情绪的时候,才会显得那么夸张。

“而且,裴颜的身体,对疼痛十分的迟钝,我在治疗他的时候便发现了,他几乎不会痛。”

“这是什么病症吗?”

凤长夕摇头:“也许是天生之疾,也或许,是他自幼便在那妖异门派长大,落下的毛病。”

“妖异门派?”

“嗯,我救他后不久,便有人来寻他,裴颜告诉我,他自幼便为那门派卖命,受他们训练,为他们杀人。他之所以会在雨天的树林里浑身是伤,就是因为他刚做完了一个任务。”

随着凤长夕的话,我脑中飞快闪过的无序又混乱的画面,有在黑暗的地牢里,“我”与十几个小孩拿着刀互相厮杀的画面。

有“我”带着浑身的血,平静的推开了地牢的囚门的画面。

还有刀光剑影中,“我”熟练的刺破敌人的喉咙,当他人滚烫的鲜血喷溅在“我”脸上时,“我”方才能感觉到几分温热,令“我”感知到心脏的跳动。

“我”似乎总站在血水里,身上黏腻的鲜血从未洗干净过,直到一个雨天,“我”又一次完成了任务,大雨冲刷着“我”的伤口,把他人的和自己的鲜血都冲走了。凤长夕为了治疗“我”,给我换了干净的衣裳。

一尘不染。

“九重天上的仙人本不该再管人间事。”凤长夕的话语将我的神智又从过往拉回了现在,“但那门派恶事做尽,我便将此事告知了同在人间的沈缘。”

我皱眉看沈缘:“你真是什么时候都在。”

沈缘笑笑:“常回人间看看。”

“所以你又动手了?又沾染了诅咒?那妖雰里是不是还有一部分是那门派里的人的?”

“一个邪恶的门派,不用我动手,多的是想斩奸除恶清剿妖邪的修仙门派。”沈缘指了指归来门主殿的方向,“那时候青阳还没有成仙呢,人间事,他能管。”

“是归来门清剿了那个门派?”我问,“那裴颜呢?”

“他无处可去,我对他的体质也感到好奇,便让他跟着我,多年来,我教他学医,望他能早日忘却幼时的苦难。行善,修仙。”

应当是有一段很美好的回忆的。

脑海中有郁郁葱葱的山野林间,裴颜背着竹篓跟着凤长夕边走边看,凤长夕总是看着地上花草,树上的枝蔓,而裴颜眼中,都是凤长夕。

日复一日,他从那双眼睛,看到了她的眉宇,又看清了她的五官,知晓了凤长夕皱眉与微笑的模样。也学会了叫她:“姐姐。”

但裴颜并没有改掉他的习惯。

在夜里,他会悄悄离开,在林间捕杀猎物,不是为了吃,只是为了杀。

他心中,好像有一块空缺的地方,只能用滚烫的鲜血才能捂热。

不久后,凤长夕发现了裴颜的“癖好”,她不能接受,便告诉裴颜:“万物生灵都很可贵,不可滥杀。”

裴颜第一次看见凤长夕严肃的脸,对他如此不悦的告诫,他立即便服软了:“我不会了姐姐,我会改的。”

他想讨好凤长夕,但表情不管怎么做,都不对,不自然。

然而凤长夕知道,他在认错,在害怕,凤长夕心软了。

“你一定要改。”

“我会改的。”裴颜道,“姐姐,莫生我气。”

“后来,人间一处城镇受了灾,镇上出了疫病,我便带着裴颜去了。”凤长夕说着,神色间露出了悔意,“我本该在知晓他滥杀山间生灵的时候,就戒备起来的。但我……”

凤长夕被裴颜骗了。

凤长夕带着裴颜去了城镇,这一次,裴颜眼中看见了许多的人,他都慢慢将这些人的人脸看清楚了,他看见了灾难里的喜怒哀乐,看见了生离死别,但他的内心无动于衷,他看着其他人,只像看着一张张面具,他学着他们脸上的哭笑,学得越来越像,越来越生动,终于学成了自己的“面具”。

他会跟在凤长夕身后,甜甜的叫“姐姐”。会在凤长夕开口之前做好她想让自己做的事情。也会在凤长夕疲惫的时候,共情她,安慰她,给她支撑。

裴颜对凤长夕的感情很难在正常人的情感中找到对应。他对凤长夕是病态的痴迷、执着、不可自拔。

他会对凤长夕说:“姐姐,第一次见,我还以为你在给我喂毒,给我施刑,因为从未有人想过治愈我。”

“多幸运,我能遇见姐姐。”

“姐姐是我最重要的人,我真想把心都给你。”

他说的,是真实的心脏。

但凤长夕以为他在比喻。她是真的心疼裴颜了。心疼他不同常人的成长,在黑暗中孤独支撑的日子。

如此十年,裴颜对凤长夕的热忱从未更改。

理所当然的,凤长夕对越来越成熟的裴颜心动了。

她心动于少年的“改过自新”,心动于他的温柔细心,也心动于他的朝夕相处日夜相伴,他们一同行医布施的少年,谈天说地。

可凤长夕不知道的是,裴颜对滚烫鲜血的渴望,从没有停止。

似乎只有用他人的热血,才能填充他空洞的心房,让他拥有在凤长夕面前“演戏”的能力。

他杀动物,生灵,也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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