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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了经脉被关进幽绝之狱时,谢识衣小时候就受过伤的眼睛又看不见了。

幽绝之狱没有光、也没有声音。

往上是漆黑不会流动的水,蕴育着寒光冷气。历代罪人被打入这里只有死路一条、在无休止的寂静和压抑中把自己逼疯。

谢识衣就坐在一块长满青苔的台阶上,脸色苍白垂着眼,看不清表情,像一尊没有生气的玉雕。

言卿那个时候已经可以控制风了,用风卷过谢识衣额前的发,轻轻触过他暗淡灰青的眼。

想了很久,很小声说:“谢识衣,我给你讲故事怎么样?”

七七四十九天里,言卿绞尽脑汁,抓耳挠腮,把自己听过读过的全部故事讲了个遍。

到后面自己都迷糊了,想到哪儿讲到哪儿,不知道重没重复也不知道串没串。

甚至不知道谢识衣有没有听进去。

谢识衣就坐在青石上,双眼暗淡,听着他的声音、手指却在墙壁上轻轻描摹着什么。苍白的指尖划过潮湿漆黑的墙壁,一笔一划,像是蝴蝶轻轻掠过断壁,安静温柔。

惊鸿十五年,从幽狱出去,审判那天,春水桃花的那条路下了场雨。谢识衣的眼睛还没完全好,半明半暗。轻雾蒙蒙的视野里,只有条笔直往前的路,尽头通向哪里他也看不清,结局会如何他也不知道。

那是他被揭穿身份沦为废人后,第一次出现在众人视线里。

围观的人有很多。熟悉的,陌生的。与他交好的,与他交恶的。过去崇拜他的,过去嫉妒他的。

道道视线交错在雨中。

言卿嘀咕道:“要是等下五大家不肯放过你,我们就从不悔崖下跳下去。”

谢识衣当时是真的被他逗笑了。

再如何惊才绝艳,天资聪颖,当时也不过是两个十五岁的少年,在风雪般的命运里,只能踽踽独行。

谢识衣饶有趣味说:“不悔崖跳下去,那不是必死无疑吗。”

言卿冷漠说:“反正我死也不要死在白家那群恶心的人手里。”

谢识衣提醒他:“你不怕痛了吗?摔死很痛的。”

言卿毫不犹豫:“不怕!大丈夫终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

谢识衣又笑起来。

言卿用激将法说:“怎么?你不敢啊?”

谢识衣说:“没有不敢。”

言卿道:“那说定了,到时候别反悔啊!”

“嗯。”谢识衣往前走。

步步踏过万人审判的路,踏过斑驳错落的前半生。抬眸时,晦暗发青的瞳孔隔着烟雾,像是在隔空,安静注视着某一个想象里的幻影。

——如同幽绝之域墙壁上的一笔一划。

世人都在争论对错,都在企图看穿他的骨骼灵魂。来高高在上悲悯他的喜怒哀乐。

言卿又不放心,说了句:“要死一起死,别后悔哦。”

不悔崖前,遍地桃花水。

谢识衣轻轻一笑,说:“不悔。”

白家想要他的命。

但他们没死成,被路过的乐湛救了。

其实,就算乐湛没来,谢识衣也不认为自己会死。

那把伞最后做成功后。

他和言卿就伞面要不要画画,吵了起来。

言卿觉得摆脱障城这一群恶人,应该好好庆祝,可以把伞面画成大红色!

谢识衣想也不想拒绝,给出的理由也干脆利落——“难看”。

“你闭嘴!”审美被质疑,言卿气得想跳出来掐死他。

谢识衣只是单纯想要一把伞,打算拿白布直接一罩。言卿怎么都不愿接受。

言卿试图说服他:“白纸伞在我们那里都是死人的时候用的!不吉利!”

谢识衣冷若冰霜:“红纸伞还是嫁娶的时候用的,怎么?你要嫁人?”

言卿:“……”他总有一天要把谢识衣毒哑!

言卿最后咬牙切齿直接威胁:“谢识衣,你要是敢顶着个白伞出门,咱们谁都别想去留仙洲。”

谢识衣抿着唇,最后还是妥协了。

他用朱笔在伞纸上花了几枝梅花。

离开障城的那天,雨越下越大。他当时就是个凡人,在障城什么都没有留下,孑然一身撑着伞往外走。街上有小孩看到他,怪笑唱着大人教给他们的唱词:“一桩桩,一件件,一桩一件,一件一桩,桩桩件件、件件桩桩,谁忠谁奸,谁是谁非,细说端详,那才得两无妨!”[1]

《狸猫换太子》。

声音尖锐,满是恶意。

谢识衣大病未愈,唇角却是似笑非笑地勾着。

言卿抢过他的身体,将伞旋转倾斜,水珠四散,梅花油纸伞扶开雨雾也扶开阴霾,轻声说:“谢识衣,别看,别回头,我们走。”

别看,别回头。

我们走。

到留仙洲后,言卿问他当时幽绝之狱在画什么。

谢识衣淡淡回答说:“在画你。在想,你那么吵,长什么样子。”

言卿气笑了,马上不要脸地说:“反正是你画不出来的玉树临风英俊潇洒。你见到我,肯定大受震撼,此后自卑到镜子都不敢照。”

谢识衣闻言反驳说:“我从来不照镜子。”同时,讽刺了言卿一句:“哦,等着我大受震撼的一天。”他自幼样貌出众,对赞美的话语和惊艳的眼神,习以为常,从来都是他叫人大受震撼。即便不曾在意外表,也没有人会美而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