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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对天子的失望已经降到了谷底。

元里又挂起了笑,眼里没什么笑意,“陛下并未说错什么话,扬州确实是个繁华之地。”

天子连连点头,欣喜,“元刺史也觉得朕没有选错吧?”

元里扯唇,颔首。

他现在已经无所谓天子去何处了,元里和天子又说了几句话后便告辞退下。

天子对他还有些不舍,“在洛阳这几日,元刺史可多来找朕说说话。”

元里应下,彻底走出了大殿。

大殿外,只剩下杨忠发、吕鹤等人还在等着他。

元里一步步朝他们走去,目光扫视了这洛阳皇宫一圈。

富丽堂皇。

当真富丽堂皇,气势恢宏。

昏黄余晖一洒,宛如闪闪发光的金子。

就是这样的金光,却硬生生养出了多少个蛀虫,滋养了多少人的野心。

元里眼中的夕阳跳跃着,燃烧着,最终沉于阴影。他走到杨忠发等人面前,淡淡道:“走吧。”

路上,吕鹤试探地问了问元里同天子说了什么,天子是否要迁于幽州了。元里都未作答,三言两语地敷衍了过去。

等出了宫门,就见不少在河内郡等待的诸侯已经赶了过来,见到元里和吕鹤后便热情地下马走过来,不断恭贺他们打了胜仗。

元里明知故问地道:“诸位怎么都赶来洛阳了?”

几个诸侯或多或少地露出了尴尬神色。过来分一杯羹这话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这群人便一口一句“为天子着想”、“怕你们攻打李立不够,专门带兵赶来援助”。

话说得能有多么大义就有多么大义,吕鹤讥讽地道:“这会儿说话这么好听,当初让你们筹集粮草时,你们可是大不愿意。”

“吕刺史这话说得不对,这不是我们的粮草也并不多吗?”有人大笑道,“但最终也给你们支援了粮草,这你可无话可说了吧。”

吕鹤冷哼一声,倒也说不出话了。

这些诸侯还想要面圣,但得知天子累了后,只好遗憾地放下了进宫面见天子的想法,三三两两地散去。

元里想要去看一看洛阳城,他还邀了吕鹤一起,“吕大人久居凉州,恐怕没来过洛阳。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同我四处走走看看?”

吕鹤心想也是,难得来了洛阳怎能不去看看?便欣然同他一起走了走。

路上,吕鹤还同元里骂着其他诸侯,“这些人实乃沽名钓誉之辈,嘴里说得好听,实则什么都没做。看着他们赶过来分功劳的样子我心里头就生气,这李立和严讳可是元大人你同大将军还有我给杀死的,出力的都是幽州兵和凉州兵,关他们何事啊?!”

元里叹了口气,劝道:“他们毕竟为我们筹集了粮草。”

“呵,”吕鹤冷笑两声,不屑地道,“元大人,你当真以为这些粮草真是这些人辛辛苦苦给我们筹集的?”

元里皱起眉,“什么意思?”

“元大人,你有所不知,”吕鹤摇摇头,“那群人比你们早来了有半个月,先前在济阴郡时,他们不敢打李立,便一起吃吃喝喝玩乐。但他们带来的粮草可经不起这样的造作,所以平日里吃喝玩乐的粮草,都是强行征收周围郡县百姓的粮食。”

元里猛地停住脚步,瞳孔一扩,不敢置信地道:“你说什么?!”

吕鹤冷笑着道:“我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他们舍不得把自己的粮草给我们,我们打仗时候用的粮草一定是他们在河内郡强行征抢来的粮草。”

元里只觉得呼吸粗重了起来。夕阳缓缓沉下,房屋投下阴影,罩起了元里整个人。

冷意从头到脚袭来,元里声音低得吓人,“竟然是这样,竟然是这样……你之前为何不同我说?”

吕鹤满不在乎地道:“这种小事何必多说?咱们有粮草可吃就行了,管他们是从何处征集来的粮食。元大人,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元里缓缓攥起拳头,没有说话。

郑荣忍不住皱眉,“那被夺走粮食的百姓岂不是要活活饿死了?”

“饿死便饿死吧,”吕鹤冷漠地道,“如今的世道,饿死的人还少吗?”

郑荣无话可反驳,因为他知道吕鹤说的是对的。

在幽州安稳的环境中待的久了,他都忘了幽州之外有多么乱了。

太平盛世都有饿死的人,何况乱世之中呢?

杨忠发走到元里身侧,担忧地道:“元大人?”

元里还是没有说话。

良久,他才自嘲着摇了摇头,往前走了一步。

这些诸侯喊着为天下而起兵,却只是龟缩一角抢夺百姓活下去的粮食来吃喝玩乐。

说他们是义军,可却像是白米众这般的起义军。

不顾百姓生死,只顾自己醉生梦死。这就是现实,这就是受人追捧的诸侯。

而他元里,要给这样的人当臣子吗?

元里有些讥讽地想。

他凭什么要给这些人当臣子?

“一代名臣”,他到底要成为谁的臣子。

洛阳城中听不到什么人声。

满打满算,元里才离开洛阳不过四年而已。十八岁那年离开,二十二岁这年回来。可洛阳城中却变了一个大样。

繁华的洛阳城变成了一座废城。

残垣断壁,大路满是废墟和腐烂的尸体,空无一个活人。

战火让这座古老的城池变得半死不活,入眼之中随处都有损坏焚烧的痕迹,腥臭弥漫,还有许多角落里正冒着火烧浓烟。

短短四年而已,洛阳城凄惨的模样让众人震惊不已,甚至不敢置信。

“这可是洛阳,是帝都,”郑荣看着入目的惨状,喃喃,“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破败,残缺,如枯朽腐木。

难以想象这是北周绵延三百年的国都。

吕鹤也是又惊又怒,“我北周京师怎变成这般模样!”

元里却很冷静,甚至有些不太正常的冷静。他一寸寸地从左看到右,将这些惨状全部纳入眼里。

越看,他的神情越是冰冷,眼神更是晦暗。

心中的躁动却是越来越难以压抑。

他们在断瓦残垣中一点点走过,往日里高大的城墙变得荒凉败落,人来人往的街道渺无人迹。路边的民房中漆黑,没有人声,门也是大开。

洛阳原本有百万民众,如今要么逃了,要么死了,还有的则被李立征兵进了军队……匆匆一看,所剩之人竟然只有寥寥几万。

百万人只变成了几万人,这是个多么可怕又残酷的对比。

元里的鼻尖有各种各样烧焦、腥臭的刺鼻味道萦绕,污水、尸体、残肢……一样一样都在重重敲打着他的心。

邬恺也曾在洛阳居住过一段时间,他的眼睛都红了。

走着走着,就听到一处嘈杂声音。元里回过神,率先快步走了过去,拐过弯一看,就见到两个士卒正在强行拖拽一个妇人,嘴里正说着污言秽语。

妇人哭嚎着,面上摸着黑灰,但仍然能看出清秀的面容。

她的丈夫死在了房门边,只留下幼小的孩童紧紧抓着门框望着母亲张着嘴流泪,“娘……”

犹如最后一根压死骆驼的稻草,元里只觉得一股怒火从所未有的剧烈燃烧,烧得他五脏六腑炙热的疼,他定定地看着那两个士卒,眼里的火破开凝重,一字一顿地道:“邬恺,去杀了那两个士兵。”

邬恺立刻应了一声,挥着大刀就要走过去。吕鹤急忙拦住,匪夷所思地看向元里,“元大人,你看不出这是谁的军队吗?”

“我看的出来,”元里神色冷酷,“这个洛阳城里除了陈王的军队还能有谁的军队?”

“既然知道,你还何必这么做,”吕鹤当真是不解,甚至觉得有些荒唐,“你不至于因为这种小事和陈王起冲突。”

元里短促地笑了一下,“小事?”

吕鹤恍然大悟地劝道:“也是,你以前也没带过兵,不知道军队的规矩。经过数月行军的士卒们一定要有能让他们发泄的时候,不只要有金银财宝,也要有女人,这些都是能让他们安分的战利品。只有他们发泄完了,才能安稳。”

说着,吕鹤低声道:“不然,是会发生兵变的。”

一股黑压压的气压在元里的心头,元里呼出一口炙热的气,他张张嘴,有些嘲弄地道:“你与陈王的军队都会如此?”

吕鹤理所当然地道:“天底下谁的军队不如此?”

元里直接笑了出声。

元里可以用严厉的军法和丰厚的待遇与军饷拘束士兵们的行为,让他们不抢掠百姓,不践踏农田,但显然,别人不会跟他一样费这么多的心思和财力去管束军队。

他们不在乎士兵想做什么,会做什么。兵灾便是由这些人带起,他们的士兵打仗就只是为了劫掠,为了战利品。

说什么为国为民,为了天下大义,为了百姓生死,最终却比蝗虫还要贪婪,而百姓,也都是被他们害死。

天子并不在乎百姓,只想要去富庶之地生活。

百官并不在乎百姓,他们只在乎士人的名节和手中的权力。

而这些诸侯呢?名士呢?闻名天下的人呢?

他们的仁义虚伪得浮于表面,他们是野心家,政治家,却没有一个是慈善家。

慈善家无法在乱世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