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邬恺染上了瘟疫。

这犹如一道闷雷,让所有人都遭受了一道重击。相鸿云手心里泌出汗意,脸色发青地跌坐在椅子上。

邬恺嘴唇哆嗦着,也说不出一句话。

他不怕死,他只怕守不住城,守不住徐州。

“这事绝对不能外泄,”过了许久,相鸿云才握住扶手,缓过来了一口气,他神色沉沉地看向疾医们,“一旦主将感染瘟疫的事情传出去,整个城池都会恐慌,敌军也会趁机发起攻击,到时候我们都会危在旦夕,随时有城破的危险。此事必须瞒下去,无所不用其极地瞒下去。”

疾医都在城中,生死性命和邬恺绑在一起,他们自然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均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相鸿云升起些希望,“自瘟疫爆发到现在,你们可有应对之策了?”

疾医彼此对视一眼,苦笑一声,面上露出几分绝望,“不瞒大人说,城中的药材太少,疾医也少,我们到如今也没有办法救治染病的病人。再这样下去,即便是我们也要感染瘟疫而死了。”

邬恺猛地站起身,踉跄往外走去。相鸿云立刻叫住他,“你去哪?”

“我不能同你们在一屋待着,”邬恺走到门边才回头看向相鸿云,一个铁血汉子,此时竟然红了眼睛,“相大人,你比我聪明,有你在定能守住城。我这个人脑子笨,之前答应了主公要死守徐州,结果自己却先一步染了病,我对不起主公,对不起满城百姓,也对不起徐州。全城百姓如今能依靠的只有你了,相大人,你一定不能出事。如果我死了……请你替我死守住下邳城。”

说完,他嘴唇翕张几下,抹了把眼泪,又低低道:“我家中有一个眼盲老母,老母如今已五十八岁,身子骨不好,估计没几年活头了。待我死后,请你不要将我身死一事告诉老母,替我多照顾她最后这几年。我家中还有一个妻子,一个六岁小儿,还请相大人告诉主公,让主公帮她找户好人家改嫁吧……我那儿子跟我一般愚笨,但胜在老实听话,一个寡妇带着孩子改嫁,日子不会好过,如果可以,也劳烦主公帮我把孩子送去粮料院养着。”

相鸿云一向冷静的文人,这会儿也跟着红了眼眶。他侧过头缓了缓,斥责邬恺一句“莫要胡说”,又问向疾医道:“当真没有其他办法了?”

疾医们也着急,他们聚在一起商讨许久,才转过身同相鸿云道:“并非没有办法,闻公身边的疾医比我们要懂如何防治疫病,闻公每次出行都会带多种药材和疾医随行,只要闻公能及时回来,咱们就有救了。”

相鸿云又喜又忧,他沉思片刻,同邬恺道:“你听到了吗?这次疫病并非不可救,只要等到主公回来,你就有活下去的机会。”

邬恺苦笑道:“我们都不知道主公何时能回来,我不一定能坚持到那会……相大人,还请你答应我的恳求吧,至少这样,我能走得安心。”

相鸿云深吸一口气,直直与他对视,“你放心,若你当真遭遇不测,你的母亲和儿子我都会帮你照顾。会像杨忠发和其夫人照顾韩燕一样用心,无论是我还是主公都不会让你的儿子去粮料院。”

“好,好……”

邬恺恍惚地朝他抱拳,毅然决然地走了出去。

相鸿云让疾医给邬恺找了处单独的院落休养,隐瞒下了他染上疫病一事,独自出面统领大局。他每日离忙得不可开交,不忘询问邬恺的病情。

邬恺病情恶化得很快。

他发了三日的高烧,三日后便开始上吐下泻,什么都吃不下去,只能吃些流食,并且口鼻中时不时开始流血。

昏暗的房间里,捂着口鼻的仆人神色紧张地匆匆整理好脏污,又赶紧离开房间。

房内还有恶臭,邬恺偶尔清醒过来的时候,都会愣愣地看着横梁,总觉得他等不到下次睁眼,就会死在这恶臭黑暗的窄小房间之中。

他的身上都是汗水和秽物,臭味熏得邬恺难受。邬恺咳了咳,沙哑喊道:“来人。”

过了一会儿,门外传来敲门声,捂住口鼻的仆人小心翼翼开了一道门缝,瑟瑟发抖地道:“大人、大人有何吩咐?”

邬恺本想要喊仆人过来帮他洗个澡擦下身,但看到仆人眼中难以掩饰的惊惧,他又咽下了这句话。

算了。

他叹口气,心中惆怅。

还是不要再多传染一个人了。

疫病之人不能吹风,夜里听着外头将门扉吹得作响的声音,邬恺想着家眷,想着开春时万物繁荣之景,不知不觉又晕沉了过去。

就这么浑浑噩噩地昏去醒来,醒来昏去,邬恺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堪称生不如死。

换其他人或许早就求死解脱了,但邬恺的心里却一直在忧心外头的情况,他努力挣扎着想要活下去。

相鸿云也知道邬恺最关心的是什么,他每两日会来看望邬恺一次,在屋外告知邬恺城内的情形。

城内有了疫病的事已经掩埋不住,有自己得了疫病或是亲人得了疫病的百姓不敢被官府发现,便一直隐瞒不报,藏着掖着。这样的行为让疫病变得更加猖狂,如今已经有了小范围的爆发。

相鸿云的声音隔着门传来,有些沙哑,其中的疲惫与沉重无法掩饰,让邬恺听了个真切,“城内百姓已经知道得了疫病的百姓会被我们单独关在庄园中居住,他们怕死,宁愿身体腐烂也不敢让士卒发现。城内开始惶惶不安,害怕得病的不只是百姓,还有咱们的士卒。”

顿了一会儿,相鸿云喘了口气,才继续道:“军中许久没有见过你的身影,已经有人猜测你是否出了事。我觉得坚持不了多久,城内就有暴乱发生了。”

邬恺听得痛心不已,他抓着身下被褥试图站起来,但只扯动得五脏六腑疼。邬恺闷声咳嗽着,“只要坚持到主公来,定然会有转机。相大人,陈王还有什么举动吗?”

屋外,相鸿云神色憔悴,双眼下的黑眼圈哪怕在黑夜之中也能看得见。他站着也累,索性撩起衣袍席地坐在了地上,叹口气道:“陈王倒是没有什么异动,估计他也正等着城内乱起来。”

邬恺哑声,难掩愧疚,“相大人,一定都要靠你了。”

相鸿云苦笑一声,本想说一句他说不定也会染上疫病的话,但话到嘴边又觉得罢了。他静静坐了片刻,待到明月高悬,才起身拍拍衣服上的枯草,“邬大人,我先回去了。”

邬恺扶着桌椅勉力走到门边送他,“……相大人慢走。”

*

相鸿云觉得自己是有几分乌鸦嘴的天赋在身上的。

他昨晚刚刚同邬恺说完陈王没有异动,次日陈王便发动了攻城战。相鸿云黑着脸赶到城墙上时,就见到墙外的敌军正每人扛着一袋土包丢在城墙下,短短片刻就堆起了半个城墙高的土山,想要爬着土山进城。

相鸿云眯起眼睛。

陈王先前攻城的手段多是计谋,此次这么直接的堆积土山攻城,想必是对他们的一种试探。

试探城中是否乱了,试探幽州兵是否还有能力反抗。

相鸿云站直身,冷静地侧头吩咐了几句。

很快,幽州兵就开始攻击城外敌人。

巨石、热水、生石灰轮番而下,还有火箭出其不意,比先前邬恺带领军队时反击得更加凶悍勇猛。

一把生石灰撒下去,陈王的士卒被灼伤眼睛的比比皆是,个个惨叫着捂住眼睛跌落下土山。又被热水浇身、巨石砸下,短短一个时辰,陈王的攻城军队就因为损伤惨重而撤退。

主将狼狈地去跟陈王告罪,自觉脸面无光,羞耻得满面通红,“末将无能,还未拿下来睢陵城。”

陈王听了,反倒笑了。

属下们面面相觑,生怕陈王这是气狠了,“主公?”

陈王带着笑意道:“睢陵城内的反抗当真变得更加强烈了?”

主将忐忑道:“是如此。末将觉得先前的噪声和瘟疫之法并没有起到作用,看城内的样子,硬攻也很难攻下来。”

陈王被扶起些许,接过茶盅喝了一口温茶,模样看上去非但不失望生气,反而乐见其成,甚至有了几分气色。

等他慢悠悠地喝完了茶,才看向主将,“他们反抗变得凶猛了,这可是件好事。”

主将满头雾水,连忙行礼道:“还请主公解惑。”

“有句话叫虚张声势,色厉内荏,”陈王慢条斯理道,“先前你们数次攻城,城内的人都未曾反抗得如此剧烈,那才是真正心有底气,不急不躁。可今日你们攻城,他们却反抗得如此猛烈,恰恰是为了故意威慑于你们,好让你们心生惧怕,认为先前的计谋都没有发挥作用,不敢再轻举妄动。”

他苍老的手慢慢拍着扶手,“依我看啊,城内已经乱了套了。你今日带人去攻城,可有见到他们的主将?”

主将细细思索一番,回过来了味,“还当真没有见到邬恺,以往每次攻城时他都会站在城墙上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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