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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奢侈?奢侈是想说的话随时可以说,想做的事随时可以做,想看到的人随时都可以看得到——

陈苏雷

1

两个月后的一个寻常晚上,苏小鱼照例拖着满身疲惫回到家,推开门就闻到红枣莲心粥的香味,厨房里亮着一点红光,电炖锅还开着,香味热腾腾地充满了小小空间。

她全家都是江浙习惯,嗜甜,料想这是妈妈给她留的。感觉幸福,苏小鱼忍不住笑了,轻手轻脚走过去拿碗盛粥喝,她对一切有核的东西都不喜欢,所以盛的时候总是挺挑剔地略过红枣,满碗都是透明香甜的粥。

已经搬入新居一个多月了,每天再如何辛苦,只要下车的一瞬间抬头看到自家的灯光,她就觉得心满意足。

这是她的家啊!有她,有爸爸、妈妈。她三岁离开这个城市,十八岁独自拖着行李回到上海,生于斯却不长于斯,总感觉自己对于上海来说是个很边缘化的概念,既不是一个外来者,又没有办法完全融入进去。

现在终于好了,有了自己的房子,一家人又能生活在一起了,而她也终于找到了有根的感觉,心里安定,怎样都觉得快乐。

笑眯眯地喝完甜汤,她进浴室冲澡然后上床睡觉。连续加班快一个月了,明天难得可以休息一整天,汤仲文出差去了美国总部,临走前居然大发慈悲地没有对她下达任何指令,一想到可以美美地睡一个懒觉,苏小鱼梦里都要笑出声了。

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她睡眠质量一直都很好,今晚也不例外。上床之后马上就开始意识蒙,但厅里突然响起电话铃声,午夜铃声尖锐刺耳,她猛醒过来,黑暗里睁大了眼睛。

谁啊,这么晚?

怕吵醒爸爸妈妈,她光着脚跳下床跑出去接。虽然是夏天,赤脚踩过地砖的时候还是很凉,接电话的时候她忍不住把脚指头都蜷了起来。

电话那头是一个粗哑男声,语气很硬,"喂!躲着不接电话?做缩头乌龟也没用,想拖到什么时候?"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苏小鱼愣住,再回答的时候就没好气了,"先生,你打错电话了吧?"

没想到那头破口大骂,"他妈的,换个小姑娘来接电话就想混过去啊!苏国强人呢?叫他过来!"

砰的一声门响,爸爸从卧室里跑出来。夜里没开灯,他又跑得急,黑暗中好像踢到了什么东西,碰撞声沉闷,他也不理睬,冲到苏小鱼跟前一手将电话按断,另一手从苏小鱼手中抢过话筒。

"爸爸……"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苏小鱼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父亲说不出话来。

凌晨两点,窗帘没有拉,屋里仍旧没有一丝光,爸爸还穿着老旧的白色背心,过了一会儿才隐约看得清他的脸,竟然满头是汗。

"人家打错电话了,你快去睡吧。"爸爸开口说话,竭力保持镇定的语气。

"打错电话?"苏小鱼喃喃重复,"可是他叫你名字。爸爸,到底怎么回事?"

"没事,没事。都几点了,你还是快去睡吧。"爸爸伸手来推,苏小鱼还站在原地,这时被动地转过身子,耳边突然传来妈妈的哭泣声,黑暗里清晰无比,比刚才的电话铃声更加入耳惊心。

父女俩一起转过头去,只看到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卧室门边的妈妈。妈妈泪流满面,声音嘶哑,"没事?什么没事?苏国强,我们母女俩都要被你弄得流落街头了,你还说没事!"

从来没有看到过妈妈这个样子,苏小鱼惊骇,瞪大双眼回头去看自己的爸爸,满眼都是疑问。

没有人给她答案,妈妈不停地哭泣,而爸爸一瞬间面如死灰,默默低下头去,抓住自己的手颤抖着,双肩下垮,显得苍老无助。

怀疑自己在做梦,苏小鱼用力咬舌尖,剧痛伴着血腥味袭来。她深吸了一口气,转身走了两步,啪的一声将厅里的大灯打开,然后才说话:"到底怎么回事?爸爸、妈妈,你们坐下来说。"

2

事情比苏小鱼预想的更糟糕,爸爸在股市最高峰的时候将手头所有的钱都投了进去,还包括一些老朋友、老同事的多年积蓄。没想到从年初开始市场就一直不好,他被越套越深,苏小鱼劝他退出的时候他也想不做了,但又觉得对不起自己的那些老朋友们,总想着只要能够保本还给他们就行,反弹的时候憋不住再买,下跌的时候又恐慌得不行,弄到后来不但把之前赚到的全都还给了股市,还赔得连自己家都不认识了。

当初苏国强炒股的时候信誓旦旦地拍胸脯保证,会带着老朋友们一起赚钱,没想到现在连养老的钱都没了,还害了好几个有几十年交情的老朋友。他想来想去都觉得对不起他们,最后竟孤注一掷,把自己家新买的房子抵押了,想用这笔钱抄底,赌一赌运气。

"爸,你把房子押给谁了?怎么我什么都不知道?"听到这里苏小鱼终于忍不住,低低叫了一声。

"他已经鬼迷心窍了,连我都没说,凭着手机上一条短信就找了家财务公司。你说那种公司会有什么好人?根本是高利贷公司!你爸爸真是老糊涂了,送上门给人家诈骗。"

妈妈的声音仍带着哭腔,她一辈子在家里风平浪静惯了,知道这个消息之后差点儿崩溃。一开始丈夫只是说欠了点儿钱,只要股票一反弹就能还上。她已经怕得不行,又不想女儿担心,就帮着他瞒着小鱼,搬到这里之后才发现他竟然连房子都抵押出去了。一个星期前别人开始上门催债,说不还钱就收房子。他们哪来的钱还债?那个财务公司每天不是半夜就是凌晨打电话来催,吓得他们老两口电话都不敢接,总是偷偷把房里的电话拔掉,没想到今天一时糊涂了,正好被半夜回家的小鱼听到。

"妈,你别急!"虽然心里乱,但看到妈妈的样子,苏小鱼仍是先安慰了一句,然后才继续说,"爸,既然是抵押了房子借款的,你跟那个财务公司应该有合同吧,给我看看。"

合同摊开在桌上,苏小鱼强打起精神一页一页看过去,越看心里越冷,最后手指都抖起来,合上之后久久发不出声音。

"小鱼,这钱爸爸会还的。爸爸已经去找工作了,金山那儿有个工厂缺个管仓库的,让我下个礼拜就去上班……管吃住,我跟他们商量过了,每个月还一点儿……"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爸爸期期艾艾地开口,眼睛都不敢看自己的妻女,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妈妈又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用手去捶老伴的肩膀。"你这死老头子,打算扔下我们一个人逃到那种荒僻地方去躲着是不是?这么大一笔钱,你一个月一个月还到死也还不完啊!"

苏小鱼也想哭,但不知为什么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太用力咬住嘴唇了,反而不觉得痛,喉咙痛,挣扎了很久才又发出声音来,"爸,妈妈说得对。你还不完的,就连利息也还不完,还有,你都多大岁数了,身体又不好,我不会让你去看仓库的。"

"小鱼……"老夫妻两个一起抬头看着女儿。

"这笔钱,我会想办法的,你们放心吧。"窗外晨光微露,苏小鱼在清晨的光线里站起来收起桌上的合同,慢慢说完了最后一句话。

3

说是会想办法,但是苏小鱼回到房间之后颓然坐在床边上,浑身没了力气。

拉开抽屉找自己的存折,打开之后她盯着它看了许久,然后欲哭无泪地垂下肩膀,只觉得头顶上有无形的巨石压下,脖子都直不起来。

其实她在同龄人中也算是小有积蓄。BLM并不是吝啬的公司,薪酬诱人,她这样拼命工作,加班费也很可观。但她刚入职几个月,最基本的那几套套装还是最近才买齐的,每个月还要还房贷,再怎么节省都存不下那么一大笔钱来。

怎么办……想破脑袋都找不到解决办法,但是就这样让别人把房子收走?爸爸太糊涂了,就这样背着她和妈妈把房子抵押出去,现在事情弄成这样,让她怎么办?!

可他是她爸爸!再怎么错都是她爸爸!

苏小鱼有些绝望起来,但眼前晃动着爸爸的愁苦脸色、灰白头发,还有妈妈悲伤哭泣的样子,她想哭。她一直是很容易哭也很容易笑起来的女孩子,但从刚才听爸爸说完整件事情到现在,居然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不行,这房子不能放弃。她最后攥起拳头,狠狠地咬牙对自己说话。

这里是他们的家,是全家人辛苦了那么多年才完成的最大心愿。她还年轻,没有了这套房子大不了从头再来,但是这房子是爸爸妈妈一辈子的心血,难道临到老了,还要让他们流落街头,居无定所?

不行!她绝不能让那样的事情发生!

这天早晨苏小鱼坐在床上呆呆地想了许久。夏日天亮得早,渐渐地,阳光热烈地从窗帘缝隙中透进来。她站起来拉窗帘,手一动才感觉到刺痛。原来刚才自己拳头攥得太紧,指甲深深陷了进去,掌心都破了。完全没有在意,她仍继续之前的动作,用力把窗帘拉开。一瞬间,暑气蒸腾的感觉透过玻璃扑面而来,阳光刺目,刺得她眼睛疼。想流泪,想把窗帘合起来,但她却固执地不想闪避,只是用力眯了眯眼睛。

难得的休息日,难得汤仲文大发慈悲没有下达任何指令,苏小鱼原本有许多计划——她想美美地睡这一个多月来的第一个懒觉,想在起床后带爸爸妈妈出去逛逛街、吃一顿饭,晚上一家人可以一边喝甜汤一边看电视。她很久没有看综艺节目了,再老套的游戏她都觉得新鲜有趣,每次都笑得前俯后仰。

但现在这一切计划都被丢到角落。一夜未眠之后,苏小鱼重新穿上套装,站在镜前整理自己,准备回公司。

妈妈进房之后一直都没有出来,爸爸一个人坐在客厅里,一声不吭。

家里只有电视机的声音,还是苏小鱼走出房间后打开的,没有心情看,只是不想整个家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她打开电视之后走到爸爸妈妈房间门口敲门,轻声说话:"妈,你不要太担心,我现在回公司,跟人事部商量一下能不能预支工资,总会有办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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