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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响道:“她被杀后,尸体就被弃在林中,我找了回来,以充作子青尸体。损毁严重,若不仔细查验,是不会知道她死的时辰其实早了些。”

裴明淮道:“为何无用……”

不待他说完,祝筠便道:“裴兄,你怎地变呆了?洪捕头说得十分清楚了,她对姜优没有用处!她不是处女之身!”

裴明淮“啊”了一声,却是十分诧异。祝筠又笑道:“洪捕头实在精明,令仵作验姜家庄众人尸首之事,都在他掌握之中。再以活尸作祟之名急急烧掉,便无人再会查知真相。今晚,你们是不是来取姜家的那些财物的?”

洪响哈哈一笑,大声道:“不是!如今金银财宝,对我还有什么意义?我来,就是打算把姜家这鬼魅之地给一把火烧掉的!”

裴明淮望定他,慢慢道:“我实在不明白,以姜优的武功,你是怎么杀了她的?”

祝筠苦笑道:“以洪响的武功,如何杀得了姜优!除非是她自己已萌了死志……”

洪响沉默多时,道:“是么?”

祝筠笑道:“你自己心里有数。哪怕姜优相信你对她一片痴心,你要对她下手,哪怕你就站在她身边,恐怕也难以如愿。”

洪响喃喃道:“是啊,那晚,陪裴公子到了嫣红阁,我又悄悄上了山,进了鬼王洞府。我知道她上了山必定会练功……我在她身后,挥起了我的刀……她背对我,仍然望着那些花……那些优昙钵罗……一动都没有动……我看见她雪白的脖子,一缕缕的头发……我在心里狂喊,阿蓉,阿蓉,我替你报仇,我这就替你报仇……可是,这一刀,我却怎么都砍不下去。这时候,她却说话了。她说,洪大哥,你来了。我等你多时了。我知道你会来的。我本来认定她这时候必是在练功,我才有机可乘,没料到,她就像是脑后长了眼睛一样……我当时只想,这回是完了,我不能替阿蓉报仇了……我只听到她的声音,幽幽地传过来……她说……姜优只后悔一件事,昔日阿蓉……唉,再说已无益处,她已死了……听她提到阿蓉,我眼前一黑,刀已经挥了出去……”

他两眼直直地盯着前方,面无表情,却让祝筠和裴明淮都盯住他不放,同时一股寒意升了上来。

祝筠缓缓道:“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洪响会知道姜优的事?当时,洪响并不在这里。等他回来的时候,白水村已经成了野狗的天下了。姚碧竟狠毒如斯,为了灭口,拿一村子的人命不当命!”

洪响道:“你如今想通了?”

祝筠点头道:“平日里来嫣红阁听琴之人,还有一个人。”

裴明淮道:“池清波?”

一声长笑,有人自花树之中缓缓走来,只见树身颤动,花落如雨,池清波一身便服,含笑而立。他朝裴明淮深深一揖,道:“裴公子,不愧是裴太师之子。下官自以为算无余子,却被你看破,心服口服。”

裴明淮道:“我只不知道,你为何要如此做?”

“死在姜优手下的第一个女子,是我女儿。战乱之中,我与妻女失散,找了她们多年。”池清波淡淡道,“我知道我妻子已经过世,很是伤心,但机缘巧合,终于见到了我女儿。”

他面上突然又现出微笑,十分温和,“她生得与她母亲一个模样,我一眼便认出她了。……她流落到此地,在姜家当婢女,姜姑娘待她很是不错,这我看得出来,也放下了心。那时候,我立刻就要去另一个地方当县令,可那处叛乱不断,实在是不太平,她留在姜家庄更好些。”

他脸上神色忽然变得狰狞之极,“可是,待我再回来之时,她已经死了,连坟墓都没见到!姜家人说她染病暴毙,但这说辞,我哪里相信?那时候,鬼嫁娘之事,已有了些年了……”

祝筠叹道:“她是遭了姜优的毒手。姜优那时想必是惊惶之极,是以杀了身边的婢女,以她的精血为药饵,方得活命。第二年……是阿蓉?”

洪响冷笑道:“阿蓉发现了姜优杀婢女的事——她服侍姜优日久,姜优练功的事,并不瞒她。在洞府里面,阿蓉发现了那具女尸!阿蓉惊吓不已,跑回了家,告诉了家人,却累得白水村的人都死无葬身之地!”

“洪响好酒,有一次我听了他的醉话,慢慢想通。”池清波道,“这个计划,我已想了多年,又有洪响帮助,自认破绽甚少。”

祝筠道:“那卓子青呢?”

裴明淮望了一眼卓子青,迟疑道:“她说她来这里投亲,难道……”

池清波点头道:“不错,她是我表妹!姜家庄我等都不敢擅入,子青若要与我等商议,便在夜里偷偷到嫣红阁来!若非确有必要,洪响也不敢妄入姜家庄!洪响在你面前提在嫣红阁见过子青,也是因为子青反正‘已死’,不妨对你胡说八道一番,引你误入歧途,不至于早早疑上我等。”

裴明淮皱眉道:“既然如此,卓子玉是谁杀的?你们是亲戚,定然不会杀卓子玉吧?”

池清波长叹一声,道:“若非姜优,便是姚碧!子青一直瞒着她弟弟,怕姜家疑心,又不敢让子玉先行离开。我们不该瞒着他,他偷偷跟着姜优上山,千不该万不该,发现了姜优洞府里面的女尸……他终于想明白了,当年是谁杀了自己的娘……”

洪响道:“姜优不屑用毒,定是姚碧下的手。”

池清波道:“有何区别?”

洪响大笑,笑声震耳,厉声道:“没有!”

裴明淮此时,却记起那晚卓子玉出现在塔内,之后姚碧与姜优的说话。看起来,姚碧在那时便起了杀心,虽然当时被姜优喝止。正如祝筠所言,哪怕卓子玉未曾发现洞内的女尸,恐怕也一般的难逃厄运。

卓子青淡淡一笑,这一笑,却让裴明淮都看得有些痴了。哪怕她一眼已失,仍旧清极美极。

“子玉自小有病,我也明白,他活不了多长。但他……他就这样死了……我这个做姊姊的,对不住他……就只能陪着他,一路下黄泉吧……”

卓子青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黑血,血染白衣,雪白脸庞也泛出青黑之色。她再也站立不住,缓缓倒地。

“裴公子,我一世薄命,只余一幼弟,却因子青之故,惨遭毒手。求公子将我姊弟二人葬在母亲身边。子青即便身入黄泉,也谢公子大恩。”

裴明淮心中一酸,低声道:“遵命。”

卓子青一笑,脸缓缓侧向一旁。只听她低声呢喃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我空读十年佛经,抄经无数,仍无法消心中之恨……唉……我终不能悟……”声音渐细,终不可闻。只余满树芙蓉,落英纷纷散于她身上,宛如花冢。

洪响放声狂笑,犹如狼嚎。“好,好,好,她都能这般痛快,我又如何不能!”随手挥刀在脖子上一抹,一股鲜血便随他一颗头颅飞出,尽数喷到卓子青衣衫之上。只听他的吼叫声,尚未断绝。

“阿蓉惨死你手下,我却痴恋于你。我哪怕是死了,也对不住她!……”

鲜血四溅,裴明淮与祝筠都扭过头去,不忍正视。

裴明淮低声道:“他那一刀,如何能杀了姜优?他知道自己武功跟姜优天差地远,认定自己那一刀未到,早已命丧姜优手下。但……姜优……她……她竟然就让他那一刀砍了下去?”

祝筠默然片刻,方道:“姜优虽无自决之意,却恐怕也无续命之愿了。我一直在想,姜优要上山也罢了,为何要穿新娘衣裳上山?鬼王喜贴是卓子青等人发的,她自然知道是假的,又为何要坐喜轿去凤仪山?”

裴明淮道:“为何?”

祝筠道:“我又怎会知道?……也许她终于想明白了,哪怕她容颜不改,那个曾与她琴瑟和谐的人也再无法相见了。她美若天仙,又武功高强,这等女子,自然是要什么便是什么了,任性无情到妄顾他人性命,连自己丈夫也能抛之脑后。我就不信,姜优这几十年,不管她身在何处,做了些什么,哪怕夜夜笙歌,她又真能快活了?”

裴明淮听他如此说,只怔怔无言。祝筠又道:“她要你陪她上山,便是找你做个见证,从此姜优便会自这个世上消失不见了。自决当然不是星霜仙子的作风,但若能一死,岂不更痛快?”

池清波对他二人对答,恍如未闻,面色如常,淡淡而笑道:“黄泉路上,有人结伴倒也未尝不好。下官十数年前,痛失妻女,悔之莫及。功名富贵又如何?只盼有一日骨肉相聚,此之极幸也。然我女惨亡,我亦心如死灰,今生今世,除仇恨之外,再无念想。诚如子青所言,纵阅尽天下佛经,抄经至指尖生茧,恨犹未绝。我等亦连累无辜,心有戚戚,姜家被灭族,我等自知罪孽深重,却又不得不为之。下官知道裴公子终有一日能窥破真相,并无意抵赖。事事皆出我等之手,洪响杀姜优,乃天经地义,她貌似仙子实如厉鬼,此一方土地被她以鬼王之名搅得腥风血雨,罪无可恕,他是为民除害。若裴公子不察真情,我等也自会了断,只是真相将永远不得人知,我等怕也无法留个清名。池某也有私心,不愿身后留下恶名,裴公子有宽仁之念,恻隐之心,还望公子成全。姜家财物,我等决无丝毫染指之意,如何处理,全凭公子,只请公子多加照拂那些死于姜优之手的女子亲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