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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鸣泉走上前去,俯在太子耳边,向他说了两句话。声音极低,连裴明淮都没听清楚。只见太子陡然变色,双手竟然发起抖来。沈鸣泉走回原处,道:“各位,还有没有什么想问在下的?在下知无不答。”

裴明淮道:“余管家也是死士,对吗?”

“不错。”沈鸣泉道,“那蛊虫另有引虫,李枫死时给了他。引虫他那时候就吞了下去,必须要他死,才能取出来给杨甘子。我们也不愿这般做,但他心甘情愿。所以也并没有什么人杀了他,这是他自己选的。”

庆云问道:“那为何要把他挂在水车上?”

沈鸣泉看了她一眼,道:“其实这事变成这样,都怨鸣玉。她念念不忘家族的仇怨,日日夜夜都记着,才会不顾一切地对明淮下毒,坏了大事。虽说明淮运道好,不曾被她毒杀,但也立即要召侯官前来,还不许我找外人来在家里帮忙,一个也不许进,一个也不许出。我顿时乱了阵脚,好在柯罗精细,早已想好了后着,让我们依计准备,以备不虞。现在这后着,就不得不用了。原本,于蓝是不必死的,甘子本寻了一个同族,就在山上,诸般蛊法都已预备好,只要她能将太子殿下哄到那处便是。但出了这等事,不管是景风公主还是明淮,都决不会让太子殿下与她独自外出的。我们只能用那另一个法子……”

裴明淮道:“是要一个女子立时以心血饲之,对不对?所以于蓝她……”

沈鸣泉低头,半日方道:“不错,甘子一取到蛊虫,便去了于蓝房中。待得我跟太子殿下喝完酒离开,甘子诸事已毕,我才去把于蓝……”

他说不下去,裴明淮自然也问不下去。沈鸣泉哑声道:“柯罗劝得你明淮去见阮尼,才算是舒了一口气。若非如此,他也不能轻易就死……”

庆云却道:“你府上也有别的丫环,用别人不行,非得你妹妹?”

沈鸣泉凝视她,道:“公主,别的人,那便不是人吗?”

庆云怔住,沈鸣泉道:“我家里的下人并不知情,为何要他们作替死鬼?我们愿意以命相殉,那是我们自己的事,为何要连累旁人?”说罢对太子道,“殿下,我家里的人,真是一个都不知情。求你看在你我昔年的情份上,恕了他们。”

太子苦笑道:“你一去经年,这次为了来见你,求了父皇多少次,你却如此回报于我。”

“我没有不把太子当朋友。”沈鸣泉道,“昔日我刚到京都不久,因为父母惨亡,一直郁郁寡欢,都是太子拉我去打猎游玩,各种劝慰,我是真记得的。我可以不计家恨,但……我们不能不替黎民苍生想一想。”

裴明淮笑了一声,道:“你说不伤无辜,可是你们杀了长孙浩和长孙一涵!”

沈鸣泉道:“他们父女二人,本来所知有限,也并没打算杀他们。但一涵知道了一些不该她知道的事。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得杀了她。”

裴明淮怒道:“杀便杀了,为何那般残忍?你们是在逼供,对不对?逼供未果,才闷死她的?你还有脸说你们不伤无辜?”

沈鸣泉不语。景风道:“逼供?长孙一涵知道了什么?”

“她知道的事,是件大得能翻天覆地的事。”裴明淮道,“我们都见着沈家满园伊兰,却不知这就是大魏几位皇帝驾崩的源头!烈祖和太宗两位皇帝都因寒食散崩殁,却没人知道他们其实是被别的毒药慢慢暗害,而这毒最重要的一味就是伊兰,花果皆为剧毒之物!”

太子、景风、庆云三人齐齐变色,沈鸣泉脸色却十分平静,微笑道:“你倒是聪明得很,连这点也想到了。”

裴明淮冷冷地道,“从烈祖开始,身边侍候的御医便有李氏一族。这几年到沈家的御医从来没断过,你们如此处心积虑,想必为的就是依烈祖和太宗崩殂之状,加害当今天子。长孙一涵发现了这件事,大约还偷走了一些炼制好的毒药,才惨遭横祸!”

太子怒道:“这李氏好大的胆子,一定将他们千刀万剐!”

裴明淮望向沈鸣泉,问道:“真是你杀了老师?”

沈鸣泉长叹一声,道:“我的事情迟早会败露,爷爷也是死路一条,不如早死,还少受些累,也体面些。”

裴明淮答不出话来,景风跟庆云也怔在那里,相对无言。沈鸣泉慢慢地走出了花厅,笑道:“你们可知道,为何爷爷要选这个地方隐居?”

景风道:“为什么?”

沈鸣泉笑道:“因为这个地方,特别像我们老家的屋子,四周都种着竹子,也有一条小溪,从山上流下来。溪中有一架水车,水涨起来的时候,便悠悠地转起来……”

裴明淮记起沈信书房中那幅字,只觉凄然。只见沈鸣泉又笑道:“百里不见人,草木谁当迟?蓼虫不知辛,去来勿与咨!你们造的孽,你们自己却不以为意,是么?”

“你错了。”裴明淮缓缓地道,“老师的气量,你是没学到十分之一。”

沈鸣泉回过头,道:“哦?倒要请教了。”

裴明淮道:“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这等事并非始于大魏。自道武皇帝至今,历经四代皇帝,叛乱日益见少,那便是百姓渐渐能活得好些的铁证。在此之前,各国割据,战乱无休,先帝的铁蹄纵然无情,但也是必经之道。天下已然大乱,要想太平,必得经过一番鲜血白骨的厮杀。不经修罗场,何以得天道?你以为你们秉承天志而行,因此从无畏惧,虽百死亦不悔,其实最后的结果,未必会如你们所愿。”

“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沈鸣泉问道。

裴明淮道:“天欲义而恶不义!你们不是人,你们是鬼!”

景风失声道:“天鬼?!”

“更何况,魏不伐宋,宋就不会伐魏么?”裴明淮道,“待对方朝中生乱之际乘隙征伐,本就是两边不成文的例了。都是一样的要打,你们如此行事,以为能解百姓忧苦,实在是一厢情愿!”

沈鸣泉沉默半日,继续慢慢向门外走去,口中说道:“你说的,也未尝不是道理。不过……”

他话还未说完,突然扬了扬衣袖,他袖中竟有一物掷向了太子那边。吴震本在花厅外面,见沈鸣泉走出,一直全神戒备,此时哪里还来得及多想,立即拔剑出鞘。青光一闪,裴明淮和太子同时大叫:“住手!”

为时已晚,吴震与沈鸣泉相隔实在太近,那柄重剑已自沈鸣泉前胸透过后背。吴震也是大惊失色,松了剑柄,叫道:“他不会武?他不是说,是他杀了长孙浩的吗?!”

“啪”地一声,那物坠在地上,摔成两半。裴明淮定睛看去,竟然是块縠纹赤玉瑗,依稀有些眼熟。

沈鸣泉踉踉跄跄地退了两步,口中已喷出鲜血来。他面露微笑,道:“谁说一定要会武,才能做这番事?”又望向太子,笑道,“是我对不住你了,太子殿下,辜负了你一番心意。当年我走的时候,你送我的东西,现在是还给你了。”

沈鸣泉又退了几步,一个摇晃,摔进了那溪水里面。他的尸身,飘到了那架已经烧光的水车旁边,不知为何就那么凑巧,正好卡在了那水车边上,他人的重量,将那水车拉得左右摇晃不休。

裴明淮只听到景风喃喃地道:“轮回六趣,如同火轮。……”不由得一阵恍惚,一时之间,不知身在何处。再一回头,却见太子伸手拾起地上那摔成两半的赤玉瑗,泪已落下。

“明淮,太子跟景风公主都走了?”

裴明淮回身见是吴震,便道:“是啊,他们都走了。庆云缠着要跟我一起回京,非不肯走。我想她这时候跟着太子也不便,就让她留下了。”

吴震讪笑道:“太子现在恐怕是心里七上八下吧?大约正在跟景风公主密议吧?我看他一直神情恍惚,这回的惊吓可吃得不轻。这美人计,可真是使得妙。杨甘子把太子勾引得神魂颠倒,立即入了她的套。沈鸣泉难道不知道你跟杨甘子的关系?喂,你跟她的事,还有谁知道么?若是传了出去,你可难得解释了。”他又看了裴明淮一眼,道,“她拿得准你不会轻易揭穿她。”

裴明淮道:“我都不知道她所为何事,又怎么会去揭穿!你别再说了,被人听到了,你找死么?”

“反正这里就你跟我,又有什么。”吴震道,“你为何要告诉太子那许多?你说了,就不怕太子找氐族的麻烦?”

“不会。”裴明淮道,“甘子必有万全之策,你看太子一直忙不迭地替她说话开脱。至于我为何要告诉太子……我若不说,他总也会知道,总会有人告诉他的,不如我先说了,撇开些的好。”

吴震笑道:“你猜猜看,究竟是哪一号人物,不惜代价非要从太子那里弄出那样东西?”

裴明淮不答,过了半晌,哼了一声,道:“真真是奇思妙想,那乳母身上什么都不曾找到,却居然把物事藏在太子体内。嗯,她是乳母,抱着太子,自然能这般做。永昌王的家眷想着把这东西盗走,就无法证明此事,太子以后就能顺利登基,倒也有理。但现在这‘天鬼’,又是如何得知此事的?他们是怎么确定地知道,东西在太子身上?他们不是为了让太子登基,而是要拿捏住此节,要挟太子!即便平原王掌天鬼,他也没理由能知道这样的宫闱之秘。”

“这还用问吗?”吴震叹道,“你心知肚明,能知道这等宫闱之秘的,不是大代宗亲,便是八姓勋贵,谁都脱不了嫌疑。沈鸣泉他们是死士,也是傀儡,线仍然牵在天鬼首脑的手里,他是一心想要拿到太子的这个把柄。……明淮,皇上他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裴明淮道:“难说。皇上的心思,谁都摸不透。太子人其实不错,当皇帝没什么不好,老师是想得太多了,哪来这么多名垂千古的明君,过得去就行了!沈鸣泉又岂会不知自己是傀儡?又谁说傀儡不能有自己的想法?被人利用又何妨,既然都是死士,又有什么好可惜的?即使是他人的棋子,也未必不能达到自己的心愿。既然如此,死又何惧?沈鸣泉本来也没抱再活的心,你那一剑杀了他,恐怕是最好的事。”

吴震道:“我可没想到他不会武功。”

“不是定要会武,才能安邦定国。”裴明淮淡淡地道,“崔浩乃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照样不是运筹帷幄?”

吴震道:“你举了一个最差劲的例子!说起来,我也是没想明白,先帝为何要杀崔浩?那时候崔浩已近古稀,实在不必做得如此绝,毕竟是对他忠心耿耿了一辈子。”

裴明淮不语,半日道:“这话,你还是去问阿苏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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