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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角寺中多种莲花,此时尚早,莲叶却已是碧绿了。昙秀正在禅房中看一卷经书,忽然一笑,抬起头道:“阁下既然来了,就请进吧。”

那禅房本修在湖上,只见衣袂飘动,一人落在水中一片莲叶上,一身青衣,手里一支赤玉箫,神清骨秀,风神如玉,正是祝青宁。昙秀合掌微笑道:“是祝公子。深夜来我八角寺中,不知有何见教?”又朝那片莲叶瞅了一眼,道,“祝公子好俊的轻功。”

祝青宁淡淡一笑,道:“大师谬赞了。今夜来八角寺,自然是有事来请问的。”

昙秀笑道:“上一回在锁龙峡中,公子不但无功而返,还跟天鬼暗通款曲,难不成九宫会尊主居然不曾追究?”

“那是九宫会之事,不劳大师关心。”祝青宁道,“不过,我来见昙秀大师的缘故,却真是跟锁龙峡之事相关。”

昙秀道:“哦?”

祝青宁淡淡地道:“此间就你我二人,大师也不必打诳语了。在下实在想知道,为何大师要杀那位惠始大师?杀也罢了,还顺手栽赃给在下?这实在是不像一位得道高僧所为啊,昙秀大师。”

昙秀“啊”了一声,道:“祝公子何出此言?我是千里迢迢去拜会那位惠始大师的,又为何要杀他?”

祝青宁笑道:“这便是在下要请问大师的。青宁虽不才,但也不能让人白白地冤枉一回哪。”

昙秀微笑道:“祝公子难不成又想跟我动手了?”

祝青宁叹了口气,摇头道:“不想。其一,你我已经交过两次手了,伯仲之间,谁也胜不了谁,除非性命相搏,否则打也是白打。我无意与大师性命相搏,想来大师也绝无此意。其二,这八角寺可是大师的地盘,大师也不是那么迂腐、愿意跟我一对一相搏的人,若真斗起来,我也没什么胜算。”

昙秀奇道:“那祝公子来找我,可就一点意思都没有了。既不动手,难道动口?”

祝青宁扬了扬眉,道:“大师既为高僧,不动口,难道动手?”话未落音,人已飘起,在昙秀对面的蒲团盘膝坐了下来。看了一眼昙秀正在看的那卷经书,道:“嗯,《贤愚经》。听说是当年凉州诸沙门行至于阗国中,正逢上当地法会,众僧听闻大寺中长老们各讲经律,于是各自记录下来,后来才综集为这么一部经书。只是众僧是靠记性传译的,总有些未尽之处,昙秀大师是不是想重译一遍?”

昙秀微笑道:“不错,若能将《贤愚经》再好好地译上一遍,也是功德一件,只是怕我力不能逮。”

“大师的力气都用到别处了,译经这事自然是力不能逮了。”祝青宁笑道,又朝四周看了看,道,“风清月白,莲叶生香,大师这八角寺好生雅致。听那位吴震吴大人说,大师跟裴三公子私交甚笃,想必常常在此处谈经说禅?”

“裴三公子是大忙人,哪有那么多空闲。我呢,也不是常常在京城的。”昙秀笑道。祝青宁也一笑,道:“大师你自然是忙人,却偏偏到了锁龙峡,在下后来思前想后,总觉得奇怪得很,想了良久,总算是有了些头绪,今夜特来请教大师。”

昙秀道:“祝公子但讲无妨,我洗耳恭听。”

“当日在那小庙中,我说的是实话,我到的时候,那惠始大师已经死了。”祝青宁凝视案上那一缕线香,缓缓地道,“彭横江一行人在那时候,也已经死了。只有你到得最早,比裴明淮和吴震都到得早。没人知道你在到那几个渔村之前,去了什么地方,又做了些什么。即便你去那寺庙里面,杀了那位惠始大师,又返回渔村,也没有人会知道。”

昙秀奇道:“这话方才祝公子便说过了,可是,我为什么要杀惠始大师?”

“大师说,太武皇帝法难之际,众僧把些金银宝像、经卷之属都藏了起来,你是为了经书去寻惠始大师的。”祝青宁道,“这根本就是一派胡言,都隔了几十年了,惠始大师难不成还把经卷藏着?再深山老林,再消息不通,也该知道如今的皇上崇佛,早该把经书给拿出来了。”

昙秀“哦”了一声,道:“那按祝公子所言,我去那处是为了什么?”

“大师去那处,就是为了杀他的。”祝青宁缓缓地道,“大师跟我拆招是用的掌,可是,我看得出来,大师是用剑的。你没料到那位吴大神捕会来,不想让他看到剑伤,所以借跟我对掌之机,把那位惠始大师的尸身也打坏了,那真是神仙也查不出什么了。”

昙秀道:“可我还是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杀他?”

“这我就只能用猜的了,若是错了,请大师指点。”祝青宁道,“裴三公子认定,天鬼是为了传说中的王莽藏金进锁龙峡的,我们也确实在锁龙峡中看到了天鬼中人。但我始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自出锁龙峡便一直觉得不对。后来,我突然想明白了……”

昙秀道:“哦?”

“金子实在太沉了。”祝青宁道,“锁龙峡你我都曾到过,那条路是怎么个情形你我都是亲眼目睹。时辰又紧,天鬼再有本事也不可能派太多人进去,死在路上的也不少,能出去的最多数十人。数十人是带不走号称六十多匮的新朝黄金的,不管是不是身负武功都不可能。不说别的,一个人若是要负百斤以上的黄金出那谷底,都不可能。你我也都亲眼见着,哪怕是已练成御寇诀,剑术又称得上天下无双的凌羽,他一次带明淮一个人上来都不容易,决不可能携了那么重的黄金再数十次上下深谷绝壁。”

昙秀道:“那祝公子是怎么想的?”

“藏金不在锁龙峡里面。”祝青宁道。昙秀奇道:“不在里面?那是在哪里?”

祝青宁叹了口气,道:“大师不必装糊涂了。所谓的新朝黄金,从来都没在锁龙峡里面,其实就在飞头獠住的地方。他们善蛊,寻常人是进不了他们寨子的,妥当得很。”

昙秀问道:“祝公子是如何想到这点的?”

“我从没听说过獠人通五行之术。”祝青宁道,“而飞头獠住的地方,那五行的布置法子是我再熟悉不过的,简直像是跟我一个师傅教出来的一样。所以我当时心里就在想,一定是我这一门的人布的。可能是姜优,凌羽,或者我师傅这三个人任一个的上一辈,上上一辈……既然他们花了那么大力气,给九鼎做了一个死局,那么没有任何理由会把黄金放在里面引人前去。一定是在外面。”

昙秀道:“你是说藏金就在飞头獠住的地方。”

“正是。”祝青宁微笑道,“这才是要杀飞头獠一族的缘故。不杀他们,不设法弄死那些剧毒无比的天蚕,就没法子得到东西。那些黄金数量虽巨,可放到一起也不过是一间屋子,一个密室便能解决的事。而那位胡僧惠始大师,其实真的就是惠始大师,是一位真正的高僧,只是因为碍了事,便被杀了。”

昙秀合掌道:“阿弥陀佛!祝公子,就算你说的全是真的,那与我又有何干系?还有,既然藏金在外面,天鬼中人又为何要进锁龙峡?我们在里面见到天鬼中人,可是你跟我都亲眼所见的哪。”

“天鬼中人进去,未必是为了藏金。大师自然记得,我们下到谷底之后,一直没见着那些黑衣人,连同姚秦旧部也消失了好一阵。这些人究竟在那时候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我们都是一点不知道的。”祝青宁笑道,“照我看来,天鬼一定是做了一件跟九鼎有关的事,至于究竟是什么事,我现在想不出来,但我心里疑惑,恐怕说九鼎从此将埋于地底永不现世,为时过早。我现在想请教的是,昙秀大师,你究竟是什么人?”

昙秀笑道:“我还能是什么人?”

祝青宁朝案上那只白玉兽首炉看了一眼,微笑道:“在锁龙峡,并非在下第一回 见到大师。此前在邺都,便已有幸与大师朝过面,只是大师那时不曾留意到我罢了。”手指往袅袅上升的烟雾虚指了一指,“这香,也不是我第一回闻到了。大师是个讲究之人,爱用的香也是一直没换过。”

昙秀微笑道:“祝公子也喜香?”

“在下从不喜熏香,只觉花果木叶清香更好。”祝青宁也笑道,“但大师这香,实在是让青宁记忆深刻。绵绵密密,似有若无,走近走远好像都能闻得到,绝非中土之香。”

昙秀笑道:“祝公子可知这是何香?”

祝青宁一字字地道:“天罗!”

昙秀面上笑容终于不见,两眼凝视祝青宁,道:“祝公子好眼力,好记性。”

“天罗奇香,来自西域于阗。”祝青宁淡淡地道,“大师这白玉兽首炉,也非中土之物。于阗多美玉,不时向大魏朝贡,所献之物便常有白玉。在下还知道,大师这八角寺之中有一佛堂,是宫中的尉左昭仪特别供奉的一尊白玉弥勒。这位尉左昭仪是于阗国的公主,在当今皇上登基不久便远嫁而来。想必大师跟这位尉昭仪素有来往吧?”

昙秀道:“尉昭仪素来诚心,前来拜佛也是有的,祝公子这可是管得太宽了。况且,跟尉昭仪近的又不是我。如今那尊白玉弥勒已经移到永宁寺了,不在我这八角寺啦。”

“在下是真对这些事不感兴趣,可大师一再对在下栽赃嫁祸,实在不该是高僧所为。”祝青宁叹了口气,道,“在下与大师并无仇怨,实在不知何处得罪了阁下,还望赐教。”

昙秀奇道:“一再?阁下这话从何说起?”

“在邺都之时,在下受命把左肃送走,前后由来一概不知。”祝青宁道,“此事是成了,金家父女却先后暴毙,本与我无关,但金家号称家财百万,居然在金家父女死后,十成中一成都不剩,连金家塔底密室里面的十数箱金银珠宝都一概消失不见。据金府的管家说,金萱很可能有个情郎,却没人知道是谁。我疑来疑去,连那位吴震吴大神捕都疑上了,偏偏漏掉了一个人。”

昙秀道:“谁?”

“就是大师你。”祝青宁笑道,“记得在锁龙峡的时候,大师你有句话说得妙,你说你是决不肯还俗的,反正还不还俗都一样。照在下看来,若大师你肯还俗,依大师你这等人物,天下女子怕都会争着嫁你。可昙秀大师定然是个无情之人,金萱哪怕那时不被毒杀,也一定会死在你手里。这女子也是无情之人,跟大师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难怪能走到一处去。本来她死不死,被谁杀的,原不与我相干,但大师连我都冤上了,我实在不能再坐视下去了。”

昙秀见白玉兽首炉里面的香点完了,又取了一束点上,缓缓地道:“那祝公子如今想要如何呢?”

“想请大师把从金家得来的那些东西给我。”祝青宁笑道,“说实在话,以你昙秀大师的身份地位,要钱财真是丝毫不费力气的事。前几年慕容白曜拿下青齐诸州,众寺庙又平添了诸多平齐户,真是多了一条大大的财路。大师不如就做个顺水人情,将东西还给我罢,也好让青宁能回去复命。”

昙秀道:“那可不成。你要金家的钱,那可以,就跟你说的一样,反正每年寺院里纳赋税多的是了,不缺那些儿。但那十来箱珠宝,实是少见之物,我是决然不肯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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