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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悠悠,夜深且长,陶竹跟在蒋俞白身侧,和黑色的轿车一起,融入深不见底的夜色。

他们坐的是?海航晚上最后一班飞机,十一点四?十五从北京飞三亚。

陶竹长这么大只坐过两次飞机,第一次是?蒋禾给她买的票,从繁春到北京,第二次就是?现在,但两次的感觉完全?不同。

第一次她手足无措,在机场跟着奶奶一起打听进站口在哪,第二次公务舱里零星做的全?是?认识的人,他们在机场里随性聊天,像是?还没走出那个?场子。

想起繁春和爷爷奶奶,陶竹不由得想起在繁春时的蒋俞白。

她明目张胆地侧过头,用眼睛一笔一划描摹他的轮廓。

眼睛闭着的时候比睁着的时候弧度要柔和的多,鼻子立挺,从山根往下一道陡峭的弧度,嘴唇偏薄,看上去就像是?说话刻薄的人。

他除了脸颊,一切都是?她熟悉的样子。

不知道是?瘦了,还是?人长大之后胶原蛋白流失了,他十八岁侧过脸时脸颊会鼓出一个?圆滑的小包,现在已经一点都看不见了。

从脸颊到下巴,瘦削而锋利。

蒋俞白原是?歪着头靠在座椅上,忽地他回过头,睁开眼:“这么多年了,我这张脸你还没看够呐?”

陶竹脱口而出:“以前又不敢看。”

她说完,感觉蒋俞白明显怔了一下。

他们两个?之间的关系有种微妙的平衡,蒋俞白注定?是?给不了别人爱的,于是?陶竹也把自己的感情藏起来,像是?那天夜里的一时兴起,才会跟着他。或许哪天新鲜劲儿过了,他们又回到那样普通的阶级关系。

富二代,和保姆女儿。

只有这样,她才能让他相信她会乖,让他相信就算有一天他不想继续这段关系了,她也不会死缠烂打,听话走开。

而以年计算的感情过于沉重,会打破他们的关系,所?以对于她兵荒马乱的暗恋,陶竹选择绝口不提。

“毕竟以前爷爷奶奶还有我妈他们都让我对你好点嘛。”陶竹打了个?马虎眼,把话题扯开,“对了俞白哥,你去繁春的时候好像不是?高中毕业,也不是?大学毕业,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去繁春呢?”

倒也不是?突发奇想的问?题,其实?陶竹很久之前反应过来那个?时间节点的时候就好奇过这个?问?题,只是?一个?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场合问?,结果没想到这个?好奇已久的问?题在这样一个?用来挡刀的时刻刚好用上。

“蒋俞白应该是?信了,没在上一个?问?题上纠结,而是?认真地回答她:“大二。”

一般情况下,只有某个?话题正好是?蒋俞白刚聊的话的时候,他的态度才会认真,陶竹庆幸自己找对了话题。

随着飞行高度的升高,外?界的喧嚣逐渐褪去,陶竹在舱内引擎的嗡鸣声里,听完了蒋俞白的故事。

蒋俞白原本是?在国外?读书的,大二那年,他和身边的几个?朋友想要一起创业做外?卖项目。

契机说来简单,是?有次在图书馆熬夜写paper(注一),他们几个?同学点了个?披萨delivery(注二),点的时候是?晚上七点半,等到披萨送到的时候已经十点了,凉透了芝士发臭不说,披萨饼在盒子里已经烂成了番茄酱炒馕。

几个?商科学生,家境都殷实?,在困难中找到了机遇。

谁还没有个?懒不想做饭的时候了?谁还没有个?在外?面想吃饭,附近又找不着个?合适饭馆的时候了?

国外?服务行业做的向?来不好,一个?快递七拐八拐能折腾个?半年才到手还是?烂的,但国内的服务业可相当发达,买个?快递今天下单明天就能给你送到家门口。

那时候外?卖行业还没兴起,几个?人当时就有了主意,在term(注三)结束当天就跑回国,眉飞色舞地给蒋中朝讲了自己的创业计划,顺便找他要一千万人民币的创业基金,占股百分之四?十九。

蒋中朝平静地听完他的企划后,让他回去写一份详细的策划再细谈。

那时候正是?年轻气盛,刚熬完几个?大夜又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但蒋俞白一点都没觉得累,拿起电脑斗志满满地开始写策划案。

几个?同学在国内不是?一个?城市的,他们开视频,拉会议,像合格的职场人,耗时一周,写了满满二十四?页A4纸的策划,交给蒋中朝。

但事实?上所?谓的策划案蒋中朝只是?随口一说,他压根儿就没想到蒋俞白真的会写,也根本就不允许他创业。

他们几个?同学花费一周心血写出来的策划案,他看都没看一眼就否了。

陶竹听得皱眉:“为什么啊?现在外?卖行业那么发达,用户量那么大,这个?项目很好啊。”

是?啊,为什么啊,当时蒋俞白也不懂,更不服,血气方?刚的少年,正有在世间大展宏图的志气,拿着他写的策划案快把各路投资人的门敲烂。

可如今现在他已经被现实?磨平了棱角,已经可以在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轻轻地捏她单纯的脸,语气平淡:“现在外?卖行业已经成功了,你用今人的角度,去看过去的历史,当然知道这是?个?好项目,但是?身处历史的洪流当中,一切都是?未知数。”

而且,在蒋中朝的眼里,蒋俞白再怎么花钱,因为价值观已经摆在那了,他知道这不是?个?正经的事,所?以心里有分寸,就算放任他玩车玩表玩女人,他心里也有个?度,知道花钱花到什么份儿上就得停。

但是?创业这个?事儿不是?,因为他觉得那是?正事儿,所?以这就成了一个?无下限底洞,一开始能要一千万,明天出了窟窿他就想拿一个?亿去填窟窿,前边沉没成本已经这么大了,后天再出问?题,就得是?十个?亿。

成了,皆大欢喜,但如果败了,后果谁都承担不起。

十个?亿,对谁来说都不是?一个?随随便便可以试错的数字。

因此,在蒋中朝看来,花钱都是?小玩小闹,创业才是?真败家,一千万他扔河里,好歹还能听声响,但拿去创业,怎么没的都不知道。

最关键是?,那时候他的果汁厂运作?的很好,蒋中朝认为蒋俞白完全?没必要去做风险这么大的事,毕业之后直接接手果汁厂就可以了。

可那时候志向?比天高的蒋俞白怎么可能同意,觉得自己的辛苦被否定?,怀才不遇。

蒋中朝觉得蒋俞白之所?以会那样任性,是?因为他就不懂得钱来之不易,于是?在他大二那年,把他丢进了小山村。

蒋俞白到现在还记得蒋中朝说的那句话。

“你以为就你辛苦?还是?你以为你的辛苦值一千万?你知不知道一千万是?什么概念?你去看看他们,他们一个?村子的人,哪个?不比你累,不比你辛苦?起早贪黑的种水果,只要喘着气儿就不敢离开那个?村子,但是?整个?村子的人加起来,一辈子都凑不够一千万。”

尽管后来蒋俞白知道,当时蒋中朝不让他创业的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许婉楼的父亲,一些不可言说的缘故,他们家必须韬光养晦,不能轻举妄动。

可当时的他并不知道,然后蒋俞白就真的去了。

也是?真的见识到了蒋中朝口中的那个?世界,那个?连“打工”两个?字都让当地孩子倍感憧憬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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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陶竹的眼里,从她认识蒋俞白那天开始,他就是?一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人,只有被人求着他的份儿,她从没见他跟谁扶过软,低过头,无所?不能。

可就是?在这个?晚上,九天六百米高空之上的安静机舱内,她第一次见到了蒋俞白郁郁不得志的表情。

原来,他也有他的可望而不可即。

蒋俞白低低地说了很久的话,在寂静的机舱里平静地剖开自己的内心,直到机舱灯打开,亮黄色的灯照进他疲倦的眼底,他才从情绪里走出来。

他的手从她的脸上滑落,沿着脖颈,手臂一路蜿蜒至她的手,他把她的小手握在手里,很轻地握了一下,语气里像是?疼爱,又像是?无奈,呼吸在她耳鬓摩挲:“小丫头,你说你怎么这么会问?呢?嗯?”

陶竹从来不知道他那年去繁春背后还有这样的渊源,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另一只手覆在他宽厚的手掌上,像是?要透过现在这只手,给那时候的蒋俞白一点勇气和安慰。

“我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这些。”蒋俞白弯唇一笑?,抬眼看她。

眼底情绪褪去,蒋俞白又恢复那副散漫模样,开起了玩笑?,“你说有一天,要是?你被我对家收买了,听他们的话捅我一刀,我怎么办?你肯定?知道往哪捅最疼。”

陶竹抿了抿唇,脸上半分笑?意也没有,握着他的手臂,语气是?不合时宜的郑重,在逐渐降落的飞机上,她身后的城市显现,灯火亮起,像是?整座城市都在见证她的承诺:“俞白哥,我不会的。”

我永远,都不会伤害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