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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元, 你好大的胆子。”

——随声尾一同散落的是本应躺在钟元药箱暗格里的金针,被丢到脚下的时候针囊朝外翻开,其中两根最为松落的正飞到鞋面上, 他视线就此定住。

“这金针上的东西你作何解释?”

下毒很轻易,解毒很难,验毒再简单不过。

崔枕安声线扩且沉, 不急不徐,如有仙锤敲鼎鸣远之意。五官端宁,宽肩平直, 单坐在那里不必声动, 便有浑然威凌的气质。在钟元眼里这是个受天地偏疼的人, 机变如神,拥有唾手可得的权力, 颠覆天下的本事......更重要的, 他是一个完整的男人。

与之相比, 想要贴他一肩, 都几乎用尽了自己半生的力气。

单枪匹马筹谋十余年,怎会甘心在现时现处便翻舟自覆。

钟元脚下是还未来得及换下的长步履,京郊折返两趟边沿沾了泥沙, 一想京郊, 不免想到姜芙,终是沉了一口气抬眼, 以一副坦荡的眸子对上崔枕安的质问。

“敢问太子殿下,这金针可有什么不妥?”

崔枕安只肖目光稍稍一扫,仇杨便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只瓷碟端在钟元眼下, 瓷碟不过巴掌大, 其中有两根他所用的金针, 还有常日用来验毒的宽头银片,二者凑泡在一起,银片兜头发黑,一见既明。

“这银片与你所用金针放在一处便黑了身,你说有什么不妥?”物证就在眼下,身后方柳气势汹涌环臂抱于胸前,歪头侧脸要看钟元如何狡辩。

“这金针是小人特制而成,太子殿下的旧疾一犯首要镇痛,若只单凭针扎穴位止疼效果来的缓慢,因而小人便在这金针之上覆了一层药。这药亦是从毒草中炼取的精物,虽有微毒对人之伤害却几近于无,更大的作用是止疼。”钟元轻飘飘瞄过瓷碟中那黑身的银片,夷然自若。

仅从钟元脸上根本瞧不出任何破绽,这人讲的肯切坦然,加上一张人畜无害的脸,很难想象能做出这种事。

况且,崔枕安发病当时并非是他第一时间央着来的,这般说来也不是没有几分可信。

若换作旁人或可让他轻易蒙骗过去,可他面对的是崔枕安,做质子那几年,这人什么花样没见过,什么招数没应付过。

宁可错杀一万,绝不放过一个。

量是钟元将这些讲的头头是道天花乱坠,可这些金针的确是在他本人药箱的暗格当中翻找出来的,既然无鬼,何需放的那般隐蔽,差人去房间翻找时还险些错过。加之中毒是真,这针上有毒也是真。

自是轻易不可信,即便异数路子曾经也有所耳闻。

然,今派出去查底的人尚未归来,目前唯一的证据也唯有这些金针,崔枕安不愿拖沓拉长,且先以此为试探,未料钟元面色如常,倒当真让人瞧不出破绽,难以捉摸。

崔枕安惜才,这些日子的观察之下也有心想将他培植成自己的势力,越是这样便越要严谨,他身边的人容不得有半点旁心。

“罢了,你先出去,近几日暂不必施针了。”崔枕安并未接着往下盘问下去,虽心底生疑,倒也不是百分百笃定,他更不愿把事情做的太难看,对下属适当松泛,这是他驭人之准。

“这段时日我会派人日夜盯着你,想在我手底下过活,定不能有半分可疑,知道了吗?”

“是。”钟元面上仍无任何情绪波动,来时如何,出去时便如何。

小几正中摆放的香炉中,今日燃的是桂花凝汁香,加了些许丁香汁子,闻起来有种妖异的香气。

白雾缥缈升顶便缓缓散开,轻盈如魂魄,消散了,便再也不见了,唯有其香尚存人间。

愣望着眼前的香雾失神,崔枕安面容微沉,“让你命人植的丁香,可植好了?”

“回殿下的话,早就安排了花匠在府园各处栽了丁香,算起来今日应该剪好了枝,只可惜已经过了花期,若要开花怕是要等明年了,不过那叶子倒是长得油绿,您可要去看看?”

前两日他突然吩咐仇杨,让他找人将府中栽种丁香,彼时便觉着怪异,他平日也不是留恋花草之人,这丁香亦没什么看头,怎的突然就想起了。

“栽下就好,让人细细照看,好生修整。”目光顺势朝棱格的窗外探去,朦胧一片看不真切。突然又转念道,“你觉不觉得,钟元哪里怪异?”

“怪异?”仇杨眼珠子转了两个圈,一不明崔枕安这般问是何意,二来也没觉着不妥,甚至方才那一试,自己先对钟元的疑心散的无了,“恕属下愚钝,并未觉出有什么。”

“你倒不觉着他有些过分冷静了吗?”那金针被丢到脚下时,那人也只是稍看一眼,几乎被盖棺定论时亦不先急着分辨,面上半分惶恐之意都寻不见,反而条理清楚,镇定异常。

他表现的越是完美,崔枕安的疑念便越重。

若不提还好,这一说起来,仇杨竟也品出些不对劲儿来,“殿下这样一讲,的确是有几分诡异,可钟元素来就是这么个人,来府里这些日子了,从不见大喜大悲,性子看着倒是平和稳定,兴许他本身就是这样。”

仇杨分析的也不无道理,可疑嫌一起便再难放下了,相对旁人的口舌,崔枕安更信自己的判断。

廊外树上的虫鸣拉长了音调,偶有风一起,树影晃动,个别悬叶被吹落,正撞在门前小塘的水面上,这时节蜻蜓甚多,两只叠在一处匆忙飞过,偶有单只点水而起。

此刻门外夏日景致正好,钟元坐于正对门的八仙桌后,双目一直瞥在外面。

有风入室,急翻动摆在脸前的书目,他才回过神按住,再低眸却也不再是他方才看的那一页了。

不经间噫叹一声,有些恼火。

“钟医官,您也别嫌我们在你身旁碍眼,这是太子殿下吩咐的,得寸步不离您身边,您该看书看书,该写字写字,就当我们兄弟二人不存在便好。”

钟元左右各坐了一位长侍,自他回来便一直跟着,不仅是寸步不离,更是寸目不移,自己一举一动皆在这两个人的眼皮子底下,哪怕稍稍起身也要受得一番质问。

他未应声,依旧是翻动手底下的书页,却半个字也未入目。

钟元哪里像他表面看起来那般泰然自若,他究竟做了什么他最清楚。

亦知眼下的平静不过是暂时,若是真深查下去,他的事怕是要出纰漏,可眼下一左一右两个人片刻不离,一入门身上便被搜了个干净,连根针都存不下,又该如何自救?

若他东窗事发也早在预想当中,早就做好了迎接最坏结果的准备,可姜芙不能。

此刻方知悔,就在姜芙同他讲在京城再也待不下去时,他便应该将人送走,而不是为着一时贪念硬留她至今。

时间拖得越久,对他便越为不利,钟元深知他既入了太子府,到这般田地便再无逃出的可能,他视线缓缓移动,最终落在窗角的一只细口花瓶上。

那便是他为自己想的最后一条路了。

随着夜色一点一点铺满天际,钟元的的惶恐也越发深重,再不能像前几日在崔枕安殿中时那般镇神平常,翻动书页的速度加快,指腹沁出了薄汗。

这种焦躁暗惊的情绪在夜色深重时方柳入门的那一刻达到了顶峰,方柳一只脚踏入门中,最先与他对视的便是钟元。两位看守的长侍同时起身,对来人恭敬颔首,谁也不敢多言。

人高马大的方柳直挺挺地杵在八仙桌前,双目如炬。此人最不擅长掩藏自己的情绪,稍有些风吹草动便最先体现在脸上。

一如先前在住所前拦住自己时。

“将人带到太子殿下那里去。”方柳只招呼了两个看守的长侍,目珠一直定在钟元身上,似已经为他专递了某种消息

二人得令,几乎同步上前要架起钟元的胳膊。

钟元不慌不忙单手撑桌站起身,“不劳动手,我自己可以走。”

无论何时也需得守着一份重持。

最早方柳对钟元的印象不过是个宫里的宦官,再之后妙手回春稳住了太子旧疾,方柳对他改观非常,虽为宫人,却没有旁人那种趋炎附势,钟元在他这里也成了个体面人。即便事到临头也不愿太过为难。

不声不响转身先行一步便当默认,钟元自八仙桌后绕出,两名长侍依旧紧随其后。

步子平缓,头不过肩,行至窗前时,钟元脚步忽然顿住,“我有样东西要拿给太子殿下。”

见人未及时跟上,方柳狐疑回身,“什么?”

“那个。”钟元朝前探手一指,随而在这三人眼皮子底下走向窗前,不急不徐将那只细口花瓶拿在手里,单手将瓶口捂住,另一只手将瓶身倾斜,两粒小指甲大的红丸正落掌心。

近身的长侍探头相望,尚未反应及时,反而是门外身经百战的方柳最先警觉,同时急跳入门槛,单起一脚一下踹翻了钟元手上的花瓶。

——一声碎响,随那花瓶落地的,还有尚未在钟元掌中立稳的两粒红丸。

随之左右臂膀上紧痛感袭来,正是那两名长侍将人架住,让钟元再也动弹不得。

两粒红丸跌撞滚落到方柳脚边,其中一粒恰被踩得粉碎,钟元被架在那里,双眼直愣瞧着地上那红色粉末,似一具提线木偶,再无生机。

连眼中的光也暗了。

一早便知行不通的。

“你想自尽?”方柳虽是个糙汉,却也难得有细腻的时候,无论是在京城还是在北境,跟着崔枕安明争暗斗可见得多了,也有个别胆子肥硕的混到崔枕安身边妄想行刺,被抓个现形便想了结自身,在他眼中钟元不是第一个,也未必会是最后一个。

显然,钟元这厮是个文弱的,手无缚鸡之力,自是杀不得崔枕安的。这人有异数路子,对付不得旁人,自是要对付自己。

既有先,便想到有后,钟元的目光仍未从那红色粉末中撤回,反而散了神,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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