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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末的夜渐渐变长, 黎明来得更早。

援军于半夜里来到黎阳城,无疑是给众人吃了一颗定心丸。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众人浅眠片刻便醒, 好在姜芙给崔枕安配了些养神的药材,他才支撑到了天亮。

太阳从东面一点点升起,晨曦的第一缕明光同时照在两个人的脸上。

方柳急奔而行, 来到城楼之上,同崔枕安道:“太子殿下,有人来了。”

“谁?”崔枕安很是警惕, 这个时候, 出不得黎阳, 北境亦不可能来。

“不知是何人,只知是一辆马车停在城门之外, 仅有一位车夫, 马车里是谁皆不清楚。”

“马车.....”崔枕安凝神念叨, “我去看看。”

“太子殿下, 怕是有诈,只怕城门一开,万一中了埋伏......”方柳所担忧不无道理。

自前夜起, 停在黎阳城中的兵马便开始戒备, 想来问题不大,崔枕安已经迫不及待要与崔初白一战, 有诈又如何。

“传令下去,兵将整顿,待我下令, 一齐攻出城去。”崔枕安十分干脆, 崔初白若不来, 他便去。

姜芙心里一阵慌乱,忍不住上前,他似听到了身后的步调,侧过头来正与她对视。

恰好看到姜芙眼中的担忧。

他眼中的凌厉刹时化成一团柔雾,似在同她道,无妨。

随之自一侧长侍手中接过长剑,朝城门阶下行去。

姜芙目送他离开,随后又回到城楼之上,朝下张望,城门前的确停了一辆马车,在此刻空荡荡的黄土大地之上,倒显得有些诡异。

不由她捏紧了拳,也跟着提心吊胆,会不会马车里有埋伏,会不会待崔枕安一出门去,便有歹人自里跃出来,会不会有人在里面放冷箭......

医馆不远便有处茶楼,楼上有位说书先生,声线高亢,每日讲的都是这些,姜芙听了不少。

果真,在生死之间,一切都是可以抛在脑后的。

她现在只是担心,担心那崔枕安真的死在崔初白的诡诈之下。

黎阳城门大开,一队盾兵率先出城,随之崔枕安骑于高头大马之上,单手持长剑。

与那马车还保持了一段距离。

车夫见有人来,忙侧过身到一旁,而后将马车门打开,正是这缓缓开门之际,在场所有人的警惕之心已经提升到了极至。

连崔枕安亦是紧紧握了手中的长剑,随时准备拼杀出去,一双长目似鹰眸般凌厉,直盯着前方,近乎眼都不眨一下,更不放弃任何一个细节。

方柳挡在最前,以防万一。

不过紧接着,让所有人都未料到的是,自马车里钻出来的,竟是一个女子。

她连帷帽都没戴,车门打开后,便由人搀扶着下了马车,她手里还拎了件方正的物件,以绸布所包。

虽已到了孕晚期,整个人照比先前丰腴不少,亦带了些浮肿,可五官未变,方柳一眼便认出此人是谁,正是当今北境王妃季玉禾。

更让人惊奇的是,她竟是一身的血污之色,看样子那血色似早就在衣衫上停留许久。

脚踏平地,季玉禾一抬眼便正瞧见那马上之人。

他风光依旧,宽肩直背,一如当年。

而自己,早就成了人妇,怀了不爱的人的孩子,还这样狼狈。

那身血衣她有意没有换下,目的就是为了让崔枕安看着,那乱臣贼子崔初白,是她亲手杀的!

方柳十分谨慎,生怕马车里还藏着什么奇怪的东西,带了两个人,将那马车检查了两遍,确认无事之后,又给崔枕安使了个眼色。

可他仍旧不敢放松警惕,马车里无事,不代表旁处无事,他眼观六路,一处细节不敢略过。

来人竟是季玉禾,还是这副狼狈模样,一时让崔枕安捉摸不透。

想她如此,可是遭逢什么变故前来投靠?

话未问出,且见那形单影只的季玉禾原地跪下,随之将手中绸布物什放在膝前,慢慢将其活结打开,绸布内所包之物,是一方粗糙的四方高盒。

将盒盖打开,相近的官兵皆闻到一股让人作呕的气味儿,兵士们常年征战,对此更是不陌生,一眼便辨认出,里面是一颗人头。

将那盒中之物朝前又推了一推,她颤着手自怀中掏出一样放于掌心,双手捧起高举过头顶,随后扬起所有中气朝前高喊:“反贼崔初白已死,季氏女季玉禾亲自将其斩首,北境兵符在此,还请太子殿下过目!”

这几句话,她说的铿锵有力,近乎用尽了她毕生气力。

马上的崔枕安一字一句皆听得清楚。

在场之人无一不震惊,甚至不敢相信。

那短短时间便夺下几座城池的崔初白,竟会死于北境王妃的手下。

崔枕安生性多疑,更是不敢相信。

方柳下了马,大步前去,大着胆子拎起地上盒中那颗人头,为了好辨认,季玉禾命人将崔初白脸上的血色皆拭去,方柳只肖一眼便认出,是他错不了,方柳又惊又喜,猛扭过头朝崔枕安高喊:“太子殿下,是反贼崔初白没错!”

在外他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即便听方柳这般说,他也一时不敢过于欢喜,仍旧存着一丝疑虑道:“呈上来。”

他就是要亲眼看看,那人到底是不是崔初白。

直到他亲眼见了那颗被快刀斩下的人头,才终于肯相信,那真的是崔初白,不过心中的疑惑更重了。

方柳将那枚兵符自季玉禾的掌中接过,再次呈到崔枕安面前。

这东西亦是当初晖帝亲赐于崔初白的,不会错。

只是,他仍不懂季玉禾的意图。

见时机成熟,季玉禾终于仰脸道:“反贼崔初白大逆不道,人人得以诛之,季玉禾虽嫁与他为妻,却不愿与之同流合污,更不愿让家族蒙羞,因而斩下乱臣手级,望太子殿下赎妾身鲁莽!”

“妾身所求,不过安稳!”

这也是实话,若非崔初白不顾黑白辱她,还要杀了她和她的孩子,她还一时下不了这决心。

长痛还是短痛,她分得清。

与其把命放在旁人手里,倒不如来个主动。

“好,不愧是季氏女!季大人为我朝忠心不古,季玉禾亦为我朝立下汗马功劳,不愧是忠良之后,”崔枕安此刻脸上神情仍旧镇定,目光却似着了火焰一般热烈,“传令下去,北境王妃季玉禾诛逆有功,传书回京,理当重赏!”

令出,尘埃落定。

原本季玉禾那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她无力坐于黄沙地之上,目朝东方,此刻朝阳正刺目,却好似照干了她身上所有的血污。

朝廷几乎兵不血刃便平反了此次战乱,无疑是近年来最好的消息。

兵符在手,北境军皆重归朝廷之手,毕竟此势之下没人再敢当出头鸟,剩下的那些乌合之众亦草败收场。

季玉禾被人送回京中,与家人团聚。

她亦是凭一己之力,扭转了季家的处境,崔初白造反,连累的自也是季家之名,这回,季氏非但无罪,且还有功。

天下太平,北境落败一事让百姓心安。

因为没有任何事比国泰民安还要重要。

大事一平,原本苦苦支撑着的崔枕安终于再次倒下。

不过这次不是因为伤病,而是因为他大病才愈,当真吃不消。

以往每次闭眼之后,姜芙都会离他而去,而这次再睁眼时,姜芙仍旧好端端的陪在他的榻前。

与先前每一次的心境皆不同。

这一回他什么负担都不存在了。

手上一阵温热传来,原是在他睡着时,姜芙正拿着温帕子给他擦手。

这种感觉仿若隔世,一下子将他带回几年前,他身上伤病难起,姜芙日夜照料在他身边。

只是彼时他根本看不懂那女子没来由的深情。

“现如今身子倒真是差到极至,见乎见风便倒。”姜芙半是揶揄,半是调侃。

他不怒反笑,“姜芙......你先前说的话,可还算数?”

“什么?”她明知故问。

“我欠你东西......”

“你欠我的多了,你指的是哪件?”

“欠什么,还什么。”

将帕子朝水盆里一丢,溅起水花,“随你便吧。”

而后起身,出了门去,崔枕安知道,她这便是答应了。

第一次,他笑的合不拢嘴。

......

是夜,黎阳安宁,城中百姓燃灯庆祝,比过年还要热闹,城中百姓几乎人人奔到街上,互道欢喜平安。

黎阳城内张灯结彩,站于高阁之处朝下看,似有星辰落凡尘,又似游动错节蜿蜒。

姜芙喜欢这样的热闹,更喜欢站于安静处欢看这太平盛世。

崔枕安以命护百姓平安,在黎阳城内外传为一段佳话。

高阁名为摘星,是立于黎阳城中为了观测火情所建,今日姜芙朝闻会明讨了一道特令,得以登高处观城中夜景。

高处风大,夏初夜里还有些凉,可姜芙全然不在意。

身后木阶传来声响,姜芙知道有人来了,可这步调听着熟悉,不必回头也知道是谁。

直到那人的身影停在身侧,姜芙才将目光飘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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