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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玉衡闻言, 先是有些迟疑,而后禁不住握住她的手, 道:“我想让檀娘喜欢我, 但又不想让你为我太伤心。”

在郑玉衡心中,似乎他对董灵鹫如何虔诚、如何恭敬,如何尽心筹算,无论是去做什么事, 要是有她的缘故, 那便显得值得起来, 便都是应当的。

他丝毫不觉得自己是“付出”, 而是“理所应当”。

有时董灵鹫暗自思考, 觉得郑玉衡若是没有因为明德帝而落第,要是很正常地进入官场,并且与她没有这样的交集的话——他或许会扬名天下、成为未来的宰执相公, 或许也会因官场的碾磨和碰壁英年早逝,郁郁而终。可不管是这两种的哪一条路, 她都见不到这样一个郑玉衡了。

这样清澈、纯正、具有强烈的自我牺牲感。

董灵鹫对他的喜爱,有时候会超出男女之情,进而演变成一种对精致、易碎之物的欣赏感, 她望着他,又仿佛不是望着他, 而是望着曾经的自己、望着触之虚无却又存于人心的崇高理想, 和一场道德上的修行。

可他们两人的关系,对于这个社会、这个国家来说,又是最有违道德伦理的东西。她心中笃定, 早晚有一天会遭到史官文吏的喝骂批判, 即便不在当朝, 在后世,不在正史,在野史,他们两人背负的骂名和罪状,都是在贞节牌坊上钉死了的。

但这样的罪行,恰好是她放纵过、动心过的证明,是她一生端正恭谨外皮下的自由之心,是她对他无言的爱,是一行从恶言里娓娓道来的情话。

董灵鹫觉得有些可笑。

她竟然在会被世人指摘的骂名下,感觉到了愿为她生、愿为她死的情志。而这样一往无前的勇气,那位皇陵中埋葬的“圣天子”却不曾有。

董灵鹫凝视了他片刻,慢慢地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天下岂有为你笑,而不为你哭的情人。”

他怔愣住,被“情人”这两个字烧灼得面红耳赤,心口发烫。

在此时,这字眼还十分朴实纯正,没有被污名化,郑玉衡平日自恃受宠,却也没幻想从她的双唇中能诞生如此令人目眩神迷、心神恍惚的话。

她将两人的关系,与天下有情人归为一类。

郑玉衡抬手捂了一下脸,有点儿止不住唇边的笑意,可他又实在觉得这反应太像小人得志,便辛苦地忍下来,表面上一派温和稳重地颔首,很是强调道:“可是你怎么能为我太伤心呢?就是会哭,檀娘一生的眼泪,我只要一滴就够了。”

董灵鹫道:“你还真的计算上了。”

郑玉衡道:“我这是为檀娘省眼泪呢,想来你没有给先圣人哭过,这一年时间,我也没有见过你掉泪,想必你的泪珠都是很金贵的,掉一颗少一颗,要多了恐怕还折我的寿。”

他一看董灵鹫似乎不生气了,刚刚被宠得没了限,嘴上的话也有点儿漫无边际起来,带着些许堪称浪漫的怀想。

“要是檀娘在我面前落泪,若是为了我,是我做得不好,合该死无葬身之地。要是为了家国天下,我在你身边,尚且还能抱着你、宽慰你,吻去你的泪,这就是上天对郑玉衡一生的恩赐,让我能遇到你。”

董灵鹫看着他,很浅地笑了一下,道:“胡言乱语。”

“会一点胡言乱语有什么不好。”他的手指摸索过来,扣着她的十指,缓缓交握,达成轻易分不开的手势,“我时常听户部的同僚们抱怨家事,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上了年纪的缘故,对家里人,竟然还拿诗书礼法的那一套去说教,拿官场上的经验去指点批评,那可是妻子啊,她伤心了不能抱她,那就是做夫君的失职了。”

董灵鹫静静地听他说话,就算没什么实际价值,她也很耐心,很愿意去听。

郑玉衡说到这里,上前贴了贴她的额头。两人的距离忽然拉得极近,他生得俊俏,剑眉星目,眸光总是显得很真诚,此时他道:“要是我走到了北国雪地,从九曲河到洪天关,或许还要到更遥远不曾涉足的疆土,彼时檀娘伤心,我不能抱你的时候,请你不要怪我,等我回来,会加倍地补偿给你的。”

他说完,低首吻了吻她的眉心。

董灵鹫闭上了眼,随后低低道:“你知道在跟谁说话吗,富有四海,权倾朝野,你要补偿谁?”

郑玉衡好像料到她这么说,他突然洞察了董灵鹫身上太过端庄持重所带来的重量,因此不能很快地弯下腰来、不能很坦然地承认她的爱,郑玉衡很快接过话:“但天底下,只有一个我啊。檀娘的四海宇内,能找到第二个跟我完全一模一样的人吗?”

董灵鹫沉默了少许,回抱住他,叹息般地道:“这时候怎么这样聪明。”

郑玉衡道:“因为我把一世的心放在你这儿。”

这个人就是这样的,他一会儿明白什么是“四海宇内、绝无仅有”,一会儿却又会为了让她更方便的监督战事而远赴千里,他只知道尽自己的一片心,却又因对方所体现出来的格外殊遇而倍觉感动和欢欣。

董灵鹫注视着他时,也在心里想,小郑太医已经不纯粹是她的“爱宠”了,他如此矛盾,又如此纯粹,无辜无害,却又比满身尖刺更能拿捏到她的情绪,他是最柔顺的猎物,也是最精明的猎人。

这话题基本终结的时候,郑玉衡理了理衣袖,重新给她换了一盏温热的茶,仍是熟悉的仰天雪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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