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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人散去之后,一个穿着男装、带着同样傩戏面具的人站在他面前。

不要说是戴面具、换男装,就算是下一世,下下世,郑玉衡都能一眼将她认出。在她的身后,是人来人往的花灯和烟火,卖糖人的焦香气和爆竹的烟味儿卷在一起。

董灵鹫跟这种场景出现在他的眼中,简直不可思议。这种不可思议不是仅仅说太后娘娘的身份,而是以董灵鹫经年以来的自制来说,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大殷的皇太后……穿着男装、在上元之夜出宫幽会,光是这种字眼出现在脑海中,就已经令人呼吸困难,何况它还出现在了眼前,怎么能不让人震动感慨。

郑玉衡怔住很久,才缓缓地收回视线,他一时有些失语,抬手触碰着她脸上的面具。

“……一定要戴着吗?”

郑玉衡的神情有一丝黯然。哪怕在这个时候,他还是为了缠覆在董灵鹫羽翼上的某一根罗网丝线,某一处受制之处,而感到分外伤心。

董灵鹫道:“虽然脸上戴着,但心里的,已经摘了下去。”

周遭如此嘈杂,而这一方天地,却又如此寂静。

郑玉衡只能听得见她的声音,也只会听到她的声音,他忽略掉人声鼎沸,将手指穿插进她的指缝,两两契合地交握到一起,好半晌,他喃喃地道:“董灵鹫,你是神仙娘子,要是哪一天回到天上去,我一定会病死的。”

“说什么胡话。”

“我是说真的!”他确切地道,又重复,“我是说真的。”

董灵鹫的声音很和煦,带着一股温柔的笑意:“我听一个西洋画师说过一句话,意思是,如若初见之时,便预兆离别之痛,必为意中相许相知之人。你如今便时常害这个病,以今思远,以乐思痛。”

郑玉衡抬起她的手,将一只手覆盖上来,拢住她微冷的指间,低头道:“若是在你意中,时时思痛又何妨。”

董灵鹫这样见惯世俗,居然一时被他这句话定住,心似被一团火攀着急急地烧了上来。

就这一刻,这电光石火、捉摸不到的一刹那,她竟然荒唐地后悔不能晚生二十年。

“傻话……”董灵鹫低声道。

郑玉衡不反驳,只紧紧地拉着她的手。

两人汇入人流。

京中的上元节花灯会可比宫里热闹多了,不仅人多,各色各样的吃的玩的也数不胜数,不时便能见到妙龄女子在家中婢女小厮的跟随之下,从马车上下来露面。

郑玉衡一概不认识,董灵鹫便指给他看,一个个地讲道:“这是定安伯爵府的马车,领着两个小娘子、坐在阁楼上的那个是定安伯爵夫人。”

“她年轻的时候才这么高,没想到嫁了人还能再长。十二岁的时候来我家上书塾,我跟她玩射覆,她十局赢不了一次,哭着要打我,从东府追过来……”

“这个是学台编修侍读庆越之的夫人,是续弦,比你大两岁。庆越之快七十的人了,因为娶这个续弦,先帝曾经还作诗讽刺过他。旁边的是她家嫡幼女,婉柔跟我说过,仿佛已经定了亲……”

董灵鹫语气怀念,时而多说几句,时而却一言不发,保持沉默。两人行过灯会上满眼的彩色花灯,经过聚起来猜谜的人,走到一处高台边时,忽然抛下来不知道什么东西,红彤彤地一片。

郑玉衡下意识地接住,发现是一个红盖头,他转过头,见高台上的聚集着众人,大多都是老少爷们,见到是这样一位俊俏的公子接了,都哈哈大笑,为首之人道:“好彩头啊公子,不知公子娶亲了没有?我们这么多人等着沾沾员外的喜气,倒是让你沾到了,我给你道喜了!”

“是啊!员外家可是结了一门好姻亲,接到这个盖头,家中必有喜事,想必公子很快也能喜结连理了。”

郑玉衡转身行礼,先谢过他们,而后道:“承各位吉言,在下已有中馈,正是一位如花美眷,神仙娘子。”

对面笑得更欢,有大声玩笑的,有说他怎么不带夫人出来游玩的,还有怂恿着讨赏的。郑玉衡也不吝啬,慷慨地给了赏钱。

两人离开高台后,董灵鹫才低低地笑了一声,说:“江湖骗子,专来骗你的。”

这是市井里的老手段了,每逢年节,弄个什么手绢、盖头、年画,专门挑着人扔过去,编个事儿,然后说上点吉祥话,就能讨赏了,如果没有赏钱,一时半会儿是离不开那里的。

郑玉衡意外道:“你也知道?”

董灵鹫道:“二十年前就是这一出戏码了。我爹也信,看来冤大头不止你一个。但明知道上当,还要上当,那就只剩你一个了。”

郑玉衡道:“大过年的……你又给了我压岁钱,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嘛。”

董灵鹫敲了敲他的手背:“这词是这么用的吗?笨蛋。”

“檀娘这么聪明,不也眼睁睁地看着我上当么。再说……他们说得话也挺好的。我娘子就是这么好,世上独一无二。”

董灵鹫道:“原来是说到你心里去了,怪不得吃亏还笑。”

“我心里……”

他说到一半,忽然顿了顿,连脚步也停下了。

两人走过灯会喧闹处,来到河水下游。比起上游的繁华,此处可以说是寂寥无人。是灯火不照的僻静之地。

半融的冰在河面上流下,远远地随着波澜流下来一批水上花灯,如湖中火莲般盘旋着靠近。

郑玉衡的后半句就在潺潺流水声中停住了。

董灵鹫能听见他轰鸣鼓噪的心跳声,凉丝丝的风吹过她耳畔的碎发。而后,脸上的面具上似乎被触碰了,他的指腹抵在傩戏面具的脸颊上。

他慢慢地抚摸着光滑的面具,和上面涂饰的夸张彩色纹路,这点轻盈不堪形容的重量落在上面,却仿佛不是隔着一层物,而是在真切地抚摸着她的脸。

他的手从脸颊上下滑,带着一股很轻、而又令人心颤的力气,抚向面具上的唇,触摸着它坚硬又冰冷的质地。

他一个字都没有说,但董灵鹫感觉到他沉默之下沸腾如岩浆的炽热,像是一股几乎承载不了的沉浓情感,在这一刻不断地挤压、不断地浓缩。

然后,他的手轻微地颤抖了一下,紧张到几乎有些拘谨地捧起那个针脚并不细致的红盖头。

郑玉衡用双手把盖头盖了上去,然后解下她脑后的绳结,将傩戏面具松了下来。在面具卸去,红绸未落之际,他仓促地见到了她的脸庞、她幽深又温柔的眼。

这一切,幻觉般地跟十几年前在太子府成亲的一刻交叠在一起。她记起出嫁时盖上的盖头,上面勾勒着最精细、最华贵的图样,绣着尊贵的凤凰,而不是现在眼前的这个,连鸳鸯图案都歪歪扭扭,是市井商贩用来讨赏钱的圈套。

她想,郑玉衡,你真是一个圈套。

郑玉衡伸出手,捧着她盖头下的脸庞。他终于抚摸到了她的脸,她不能在宫外现身与他相会,她的脸不该出现在这种京眷云集的场合,她的终生是这个王朝的柱石,是史书上记载的一笔,也是几乎所有人心目中、不可具备私情的出世云烟。

郑玉衡触碰到了她脸上微湿的泪痕,他有点慌了神,道:“檀娘……”

隔着一层浅浅的薄布,他的呼吸近在咫尺。

董灵鹫道:“……没事。”

“我惹你伤心了?”郑玉衡手足无措地问,他慌张着急得浑身出汗,下意识地撩起盖头钻了进去,就在这薄薄的一层红布之下,董灵鹫陡然封住了他的唇。

郑玉衡浑身僵硬地绷紧,然后又松懈下来,缓缓地放松。

这里不是宫中,她也不是娘娘……这里也没有人,就算有人看到又怎么样?他们只不过是一对在上元节幽会的恋人,是这世上可以飞到任何一处的鸟,可以吹到任何一处的风。

花灯随着水流荡过两人身前,火苗在风中摇动,身后快开尽了的腊梅吹落满地,乱红纷纷。

红尘亦纷纷。

作者有话说:

尘网久病,催得痴人情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