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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氏和裴氏向上数的姻亲关系不远, 姜佩兮的祖母便是姜裴夫人。

而今阳翟裴氏的主君,姜佩兮也自幼与他往来,也唤得一声“表哥”。

他们少时关系好, 后来裴岫成婚,姜佩兮也大了, 两人便不再见面,情分也就自然淡了下来。

阳翟娶的主妇是建兴的朝端县君。

天翮八年末, 朝端县君的父母谋逆未成, 落得个软禁被困的下场。虽说是咎由自取, 但一家主君的岳父母被囚禁, 说出去总是丢脸的。

裴氏丢不起这个脸,姜佩兮也大概知道裴岫必然要做些什么。

但她不曾想到,裴岫会在第二年的开年来见她。

以至于阿青告诉她,裴主君来访时,她愣了好一会,恍然似乎是没有听清。于是又反问:“谁来了?”

阿青倒很高兴:“是裴主君呀, 姑娘小时候总跟着的那个表哥呀。”

姜佩兮不可置信, 真是奇怪,见她做什么, 要见也该去见周朔啊。

建兴的事她一点也插不上手的。

阿青拉着还在愣神的姜佩兮向外走去,边拉还边笑着:“姑娘与裴主君最亲厚了, 不是吗?”

姜佩兮垂着眸, 她和裴岫, 只是少时交好罢了。

长大后,每次见面不是挖苦, 就是讽刺。

磨蹭着走到厅堂,姜佩兮一眼便看到那个裹着白狐大裘, 窝在椅子一边的裴岫。

他已经坐了,正托着腮看一旁的玉瓷瓶。

仍是记忆中的模样,眉眼冷清,神情淡漠,一副懒散模样,仿佛什么都不能引起他的注意。

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裴岫挑眸,目光落倒姜佩兮身上。

但也只是淡淡的一句:“佩兮来了啊。”

这下退无可退了,姜佩兮颔首走向一旁的座位。

整衣落座后,她打起精神,带上客套寒暄的笑容与语气:“不曾想裴主君远道而来参加周氏的丧礼。年前年后一向是世家最忙的时候,这新年刚过,不知阳翟是不是也有许多事务?”

裴岫耷拉着眼皮,仍是窝着靠在圈椅一边,伸手拿过桌上的一盏茶,淡漠的脸却突然染上笑:“佩兮喊我什么?”

瞧着这懒散的神情,姜佩兮不由一愣,“裴主君”不够尊敬吗?

于是试探地喊:“崧岳郡公?”

裴岫掀开茶盖,轻轻吹了口气,凑近唇边沾了半口茶,并没有回应。

他敛着眸,被茶水热气晕开的眉眼仍是染着淡淡的笑。

姜佩兮立刻警觉起来,刚刚的倦怠尽数撤去。

即使多年不见,但她了解他,这副似笑非笑的神情,是他生气时惯用的。

但她实在想不出,这短短几句话怎么就能触了他的逆鳞。

看着捏着茶盏边缘的苍白指尖,姜佩兮似有所悟,“表哥?”

裴岫没有应她,仿佛这就是天生该得到的称呼,便自然地微微颔首,一边抬眸问姜佩兮:“你这的是什么茶?”

瞧着不是阴阳怪气的生气了,姜佩兮松了口气,扫一眼茶盏里被热水烫开的绿叶:“是太平尖。”

裴岫看着茶碗里的碧绿清透的茶汤,默了半晌:“用的什么水,又是几分的?”

这姜佩兮哪知道,便抬眸看向一旁侍候的侍女。

侍女得了眼神,连忙上前半步认真答道:“用的是沉了一晚的井水,取的上层的清水,烧得九分热,烫了茶叶,洗了茶叶,又用晾到七分的水泡开的。”

裴岫盯着茶碗里舒展的碧叶,不由有些叹息。

他将茶碗合起,搁到桌上,侧眸看向她道:“你从前可不这样糟蹋茶。”

姜佩兮微微一愣,竟不知如何接话。

裴岫一手支着圈椅把,复又拖起腮,瞥眼看向外面,忽而笑道:“外头的雪倒是不错。”

姜佩兮不由抬眼看去。

外头积着一层白白的雪,晶莹剔透盖着下面的一切花草。裴岫来得早,梧桐院还没来得及去扫雪。

裴岫侧首对一直侍立身边人道:“去采些雪来,要那棵树顶上的,你知道规矩的。”

姜佩兮收回落在外面的目光,树上的雪,裴岫要的是梧桐树叶上的雪。

照着他挑剔的性子,当然不会要树上落下的雪,看来得让仆从爬到树上去取雪。

可这么折腾又是要做什么呢,这般想着不由便问了出来:“裴主君要雪做什么呢?”

裴岫看向姜佩兮,难得抬眼,一直搭着的眼皮此刻完全掀起,漆黑的瞳眸全部露出来,他音色凉凉:“你喊我什么?”

姜佩兮呼吸一窒,下意识攥紧了自己的衣袖,讷讷出声:“表哥……”

“这下还忘么?”

自从撞见他神情似愉悦、似松快地拧断别人的脖子后,姜佩兮每每看到裴岫那似笑非笑的模样,便会不由自主害怕。

她垂下眸,逼迫自己不去想他手上沾血的样子,勉强稳住心神:“不会了。”

裴岫又靠了回去,将自己裹在大裘里,他懒懒的,慢慢丢出一句:“这才乖。”

随后瞥眼看向外头,慢声解释:“你这茶我喝不惯,还是我来烹了。”

裴岫性子执拗,自幼时便只能顺着。

而今他做了多年的主君,怕是更容不得人违他的意。

反正也不要紧的事,姜佩兮安慰着自己。

抬手让侍女去拿一套烹茶器具,随后又轻声道:“拿那套白瓷的,还没用过的那个。”

裴岫目光又落到了她身上,他们已经七年不曾相见。

她说的一点没错,阳翟很忙,他根本抽不开身。

朝端失了手,他的确该收拾烂摊子,但并不需要大老远地亲自到建兴来。

写封信,派个心腹来传达也就罢了。

自从做了主君,他便一直很忙,沉重的担子压在他身上。

少时不懂,后来才逐渐明白,无数血脉相连的人,敬仰着、奉他为终身的信仰是何种感受。

是逃不掉的责任,是渗透到每一次呼吸的使命。

也是因为这些,酿造了他们之间的悲剧。

建兴并不安定,刚刚镇压了叛乱,还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暗地里盯着。

何况京都的事情也麻烦得很,阳翟在拥帝中败北,新帝对裴氏、对他都虎视眈眈。

他不该来的,不该将自己置身险。

沉浸于世家阴私中的裴主君对自己这一趟的危险再清楚不过,但他仍旧来了。

他终究是有私心的。

仆从取来了雪,裴岫慢吞吞回过神,拿过已经摆放好的茶具,慢慢擦燃烛火,开始烹雪。

看着晶莹的雪慢慢化开,一点点凝成水滴。

他许久没有这样静静等着一壶水开。

似乎是他们开始频繁争吵后,又似乎是她开始阴阳怪气地讥讽他为“裴主君”后,又或者是更久之前……他早已失去等待的耐心。

裴岫极善烹茶,姜佩兮自小就知道,他烹茶的动作行云流水,风骨俊雅,恍若山间隐士,美得像画一样。

不过片刻功夫,清幽的茶香就漫了开来。

他倾身将茶盏递到姜佩兮手边,便又靠了回去,神情却似乎落寞了下来,一下变得很疲惫。

裴岫捧了茶,窝在椅子里,垂眸看着手里的清茶:“佩兮尝尝怎么样。”

姜佩兮捧起茶盏慢慢喝了一口,的确很好。

他茶烹得好,连她母亲那样挑剔的人,都对他的手艺盛赞过。

无论多好的茶,入口都会带苦带涩,但表哥使茶的涩中全都是清甜的味道。

她之前每次去阳翟,都惦念着表哥的茶,但他很少烹。

不过裴岫心情好时,会把着她的手,手把手地教。

他教人时很耐心,一点点告诉她哪一步该做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就这样手把手,一点点教会了她插花、沏茶、调香……

姜佩兮眼睫一颤,裴岫的手艺还是那样好,简简单单就将茶叶的香气与雪间的清气,融合到了一起,发挥到了极致。

只是……

她已经太久不曾喝这样香气的茶了。

摩挲着茶盏,姜佩兮一时有些恍然,明明她以前总是惦念,可现在却喝不惯了。

她慢慢点了点头:“和以前一样好。”

裴岫只捧着茶盏捂手,垂眸盯着清透的茶水,良久蹦出一声轻笑:“我一直觉得,你就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他终于慢慢抿了口茶,声音却越发轻了:“可如今也会心口不一了。”

他的音色很淡,淡到像幽谷里的兰花,立在峭壁上,迎着风霜雨雪,却不属于人间。

“你既明明知道了世态人心,又做什么把身家性命都交出去?”

正襟侧坐的姜佩兮面色瞬间一白,不觉攥紧了杯盏。

她立刻明白为什么裴岫来找她了,原来是要说她把江陵的军队调往建兴这回事。

裴岫仍是垂着眸,定定看着手里的清茶,没给姜佩兮一点注目,只自顾说着:“琼华写信给我,说她很生气。”

姜佩兮立刻低头认错:“我马上就写信给阿姐道歉。”

裴岫将茶盏撂到桌上,发出一声轻响。

这一声一下砸进姜佩兮心里,随后她就听见裴岫又说:

“我也很生气。”

姜佩兮惴惴不安的心咯噔一沉,猛地抬头看向裴岫。

他正在看着她,漆黑的眸子里没有一丝情绪,那里面除了黑暗,什么都没有。

几乎是本能的,姜佩兮感到危险。

她一下站起来,是慌乱,更是戒备。

裴岫倚在椅背上,一手拖着下颌。

他定定看着立起来的姜佩兮,慢吞吞地上下扫了一眼,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句:“许久不见,我们阿璃又长高了。”

姜佩兮微楞,慢慢消化完这一句的含义,忐忑紧张的心越发复杂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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