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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寂静清冷的月光下,他们走出人迹罕至的幽幽巷弄,告别他白首相携的恩师与师母。

抛却热闹喜庆的除夕夜宴,他守在她身边,等待如波浪般的新年钟声穿过鳞次的亭台楼阁,荡漾进他们空阔的院子,再与屋内的寂静沉闷相碰撞。

他轻轻唤醒已熬不了夜的她,吻落在眉间,低缓着说出新年的祝福:“佩兮,新年了。此后吉利桢祥,百事如意。”

征和元年后,周朔总是很忙,不仅忙建兴,更经常去地方,他们相见的时光越来越少。

他忙起来的时候,可以数月都见不到人。

但每年年末,他无论如何都会赶回建兴,清晨、午时、傍晚、深夜,都是他回来的时间。

带着一身的风霜,他在深夜归来。

小心推开房门,再走到床边撩起垂落的床幔,在朦胧不清的烛火下抚过她睡乱的额发。

她夜里睡得浅,任何细微的动静都会惊醒她。

能大半夜到她床沿旁碰她头发的人,不用想就知道是谁。

周朔的手指骨节分明,指腹有一层薄茧,她很熟悉。

沿着指节摸向手心,可以摸到他手心被缰绳勒出的痕迹。很明显的凹陷,不知是赶了多久的路。

在年底回来的周朔,往往是硬赶回来的。他赶在除夕前回来,又在新年的第二天再次离开。

仿佛他回来只是为了过个年,陪她从除夕迈向新年,对她说出那句新年祝福。

他在新年的晨钟里,把她唤醒,呢喃在耳畔的祝福与渺远的钟声混在一起:“佩兮,吉利桢祥,百事如意。”

这仿佛是什么极为重要的仪式。

迷糊半醒的姜佩兮伸手摸向他的下颌,沿着下颌线,她的手指探入他的发间。

柔顺的长发缠在指尖,她的手心贴着他的后颈,模糊嘀咕着回应:“你也是。”

他们曾那样和睦。

生命最后的时光里,姜佩兮被病痛折磨地逐渐分不清现实与幻境。

而她为数不多的清醒时光里,总是在和周朔争吵。

一步步地,越来越多的因果报应,使她猜忌、怀疑、恐惧身边所有的人。

她眼睁睁看着自己走上母亲的老路,走入令她恐惧的婚姻尽头。

她们都与娘家断绝了关系,都面对着夫家的排挤与算计,甚至一样地对自己的丈夫满是恶意。

锋利的匕首被她抵在周朔的颈边,刃口下是他流动的血液。

她只要稍稍用力,就能亲手杀了自己的丈夫。

但因长期卧病,那时她站着都是勉强,她的手不断颤抖,仅仅握住匕首便耗费了她全部的力气。

铺着厚绒地毯的地面,碎了一地花花绿绿的瓷片,全是她气急下摔的。

匕首刺不下去,她自己越站越晃。

就在她快脱力摔倒时,被匕首抵着颈脖的周朔伸手扶住了她。

“这边会伤着你,到那边坐下好不好?”

他浑然不将颈间的威胁当回事,哪怕匕首已经划开了他的皮肤。

温热的血液顺着匕首流淌,流进姜佩兮的手心,湿腻到她快拿不住匕首。

他们僵持着,她不肯坐下,周朔不肯放开扶住她的手。

白皙的颈间染着大片湿红,沉黑的衣襟像是刚刚被水洗过一样。

永无止境的梦魇,被珍贵药物强行拖拽的濒临崩溃的身体,让姜佩兮每一天都活在凌迟中,说话是疼的,眨眼也是疼的,甚至呼吸都在疼。

她的理智随着求生的意志快速消退,她是真想周朔死。

凭什么、凭什么,他能健康地活着?

病痛带来的绝望与恐惧,让她无比憎恶这个世界。

她多恨啊,恨他们能健康活着,恨他们能毫无负担地呼吸。

在所有人里,她最恨周朔。

他是那样顽固,那样孤行己意,近乎残忍地拖住她早该奔赴死亡的生命。

死前对周朔的憎恨怨怼盖过一切,盖住了他们十年里所有温情和谐的时光,盖住了他们相拥相守的全部回忆。

以至于重生至今的姜佩兮都要忘了,她和周朔曾经是那样的……和睦。

晨曦的光照到脸上,姜佩兮微微皱眉,她想抬手遮蔽照着眼睛的光。

但手刚刚一动,她就察觉到与往常的不同。身边的人是谁?这个人怎么还敢搂着她的腰?

这个意识在脑海里闪过,不由睁大眼睛,姜佩兮猛地起身,她的手拽紧被子,向后退去。

睡在她身边的人神态安详,晨光透过窗柩落到他脸上,投下深浅的阴影。

他的呼吸很轻,仿佛还在梦中。

晨光有些刺目,周朔撑着眼睛睁开,看到躲向一旁的妻子。他不由微愣:“抱歉,是我吓到你了吗?”

他坐起身,想伸手去触碰受惊的妻子。

却不料刚刚还神色惊慌的妻子,一下变了脸色。她脸上带着明显的恨意,毫不顾及地扑向他。

周朔毫无防备地被她扑倒,被按在床上,她的手摸向他脆弱的、流动着血液的颈脖。

她手上的力气不断增加。

“我杀了你,好不好?”她俯下身,潮湿的呼气落在周朔的脸上。

他静静看着她,那双漆黑幽深的眸子沉凝如水。

透过窗柩的光照在他脸上,照进他的眼睛。

姜佩兮第一次看到,他眸中映着光点,细碎的、凌乱的、波光粼粼的。

“可以。”他发出的声音已经嘶哑,这是被扼住命脉的人,才独有的破碎声线。

他抬起手,修长的手指抚上她的面颊。

指腹轻轻擦过细腻的肌肤,落到她湿红的眼尾上,指腹沾上的潮湿让他不由微微蹙眉,满是不安:“别哭、别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