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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姜佩兮刚将孩子哄睡着,她拍着孩子,轻声哼着歌谣。

屋子里是暖黄的烛火,除了她哄孩子睡觉的声音,就只有秋雨打在梧桐树叶上的缠绵声。

看孩子已经睡熟,姜佩兮起身将被角掖住。

放好床幔转身时,她看到了周朔。

漆黑的夜色里,他的衣袍边角都沾着湿气。

他就那么寂静地站在那,庄严的黑袍将他锁在黑暗里。

“回来了?”

“嗯。”

这就是久未相见他们的全部对话。

他不说,她不问。没有孩子作为话题的他们,只剩互不相干。

姜佩兮坐在烛下看书,精装的书排版优良,印刷清晰。可她已经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只是在盯着书页发呆。

珠帘被撩起后垂落的碰撞声,吸引姜佩兮的注意力。她往那边看了眼,又漠不关心地垂眸继续看书。

他瘦了很多,年前合身的寝衣现在穿却显得空。

周朔走到她身前,递给她一枚福牌。

这是一枚极为简陋的福牌,毛糙的边缘,廉价的红绳,还有歪扭的刻字。它实在不适合作为礼物赠人。

“我回来时,正好遇到一座佛寺,就去求了一个。”周朔解释这个廉价的礼物。

姜佩兮没接,她仍在看她的书,“你不是不信佛?”

“敬鬼神。总没什么害处。”

姜佩兮转身朝向烛火,将书搁到凭几上。她的眼睛没离开过书页,淡声道:“放着吧。”

周朔没再说什么,将福牌放到她手边后就转身离开。

等人走了,姜佩兮才拿起那枚福牌。

福牌上刻了“康宁”。

有些像周朔的字,但他的字一笔一划都很工整。

何况他学的是古碑体,最讲究下笔的力道,不可能写出这种飘飘浮浮的字。

姜佩兮不在意地将福牌撂到桌上,大半年没见,就弄这么个东西来糊弄她。

窗外又是雨声,淅淅沥沥打在槐树叶上。

她靠着软枕,手上捧着书,盯着蜡烛燃烧后滴下的热油,又看着它流淌凝固。

肩上被披上单衣,周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白天再看呢,夜里看书伤眼睛。”

姜佩兮转头看他。

简单的寝衣,垂散的长发,温顺的神情,逐渐与天翮七年那夜的丈夫重合。

她仿佛又看到了他脸上的伤,又看到了他穿着大了许多的寝衣。

君子当言行有举,仪态从容。

周朔一直以君子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但那一夜的他,狼狈落寞。

他本来漂亮修长的手,干瘪的只剩骨头。手面全是皲裂的伤口,一道道数都数不过来。

一个曾理智地说自己不信神佛的人,为何会特意去佛寺求福牌?

他究竟遭遇了什么?

姜佩兮不知道。

前世的她漠然忽视周朔经受的一切,冷情冷心地看着他为周氏肝脑涂地。

她是很感性的人,会为耳闻中受苦的人伤感。可对于在她眼前落魄不偶的丈夫,却冷漠至极。

为什么呢?姜佩兮想不通。

她伸手拽住丈夫的衣袖,把他拉向自己。

周朔揽住她的背,轻轻抚了抚她的脊骨,“怎么了?”

怎么了呢?

前世的她怎么会那样的冷漠,那样的狠心?为什么她能全然忽视他的无助悲伤?

将事不关己贯彻地有始有终?

“子辕。”她轻唤眼前的丈夫,手摸到他的颈侧。

“嗯?”

姜佩兮再次看到了前世的周朔,她的袖口被血液染红,手心黏糊的血液越来越冷。

满屋浓郁的血腥味。

他颈间被匕首划开的口子,在不断渗血,几乎已把他的衣襟浸透。

“你总是这么刻薄……”他说。

不对,他说的不是这句。

灯花在眼前闪烁。

身在治寿的姜佩兮,终于听清了周朔在建兴的那句话。

他的声音已近乎哽咽,他说的是:

“你对我,总是这么刻薄。”

惯来平稳的声线在发颤,他的委屈已经溢了出来。

可她一点也没察觉到,她一点也不关心。

周朔在征和五年里无人发觉的绝望悲凉,终于被天翮五年的姜佩兮听清。

八年。

天翮五年到征和五年,隔了整整八年。

可这份迟来的愧疚,对前世的周朔毫无用处。

她只能偶然看到他,在回忆中,在不经意间,隔着无法跨越的时空。

他会来吗?会和自己一样,有再次重来的机会吗?

姜佩兮的思绪已完全混乱,她忽然抑制不住地哀伤,替那个自己再也无法触碰到的丈夫。

她突然很想见他,向他说声“抱歉”。

为自己的冷漠旁观,为自己的故作矜骄,为自己的无意伤害。

“以前的事,你瞒着就瞒着,我们既往不咎。”

姜佩兮抱着身前的丈夫,“但以后的事,不许再瞒我,不论是什么都要告诉我。不管它听起来有多么不可思议,又多么匪夷所思。”

妻子哽咽的声音落在耳畔,周朔难得没有慌张地不知所措。

他试图仅用拥抱与沉默安抚妻子,可她身上的悲伤却越来越多,像是沼泽在将她吞没。

终于他开口答应了一切,

“好,我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