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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对玩弄权柄日益熟练的日子里,姜琼华回忆起妹妹对自己的违逆。

她不认为妹妹有与自己交锋的胆量。

但看着妹妹已于无形之中拥有了一片独立的势力时,姜琼华内心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她欣慰妹妹的长成,有了独立此间的能力。也心酸于妹妹对她的疏离,对她生出的防范之心。

可当她清查这个一直对权力疏离的妹妹,是如何周全如此多的流亡者时,她看到了母亲的手笔。

姜琼华觉得很荒诞,她看到了母亲对妹妹的部署。

一个周全细致,深思熟虑,却让她遍体生寒的部署。

母亲使得妹妹成为了施恩者。

姜瑾瑶今时今日的仁德遍布九洲,将引来无数亡命之徒向她寻求庇护。

这些蒙尘的明珠,或许永远碌碌无为,或许将在未来的某一日耀出夺目的光辉。

无论这些人是否能成事,他们都将终身感激这位提供庇护的恩主。

母亲明明是极度冷漠寡情的人,却为妹妹筹谋了这么多。

如此明晃的偏爱。

在阴谋诡计里,姜琼华后知后觉地品味起姜王夫人从未对她施予过的温情偏爱。

妹妹病的时候,母亲从来都是亲侍汤药,寸步不离。

妹妹哪怕只是受了一点伤,母亲也会大发雷霆,狠狠处置不尽心的仆从。

妹妹从来就是被偏爱的。姜琼华意识到。

她想起父亲奄奄一息时,唇色黑紫的他狰狞地看着自己,声音断续:“柴、柴桑给阿璃,你不许和她抢。”

“你是长姐,要爱护妹妹。”

这是姜国公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瑾瑶。

至纯至洁的美玉。

从妹妹出生的那一刻,姜国公和姜王夫人就表露了他们对幼女的偏爱。

穿过竹帘缝隙的光照在姜琼华脸上。

她眯起眼,将权力作为脂粉点缀的容貌展现出惊人的美艳。

少年捧着攒簇在一起的紫阳花,携光而来。

姜琼华斜眼睨向他。吴兴沈议,一个最近向她投诚的世家子。

“小郡君说主君您喜欢这个,差我给您送来。”

少年的朝气亲切与灿烂热烈的紫阳花融在一起,像是初起的朝阳,像是山间的鹰鸟。

她看着象征美满与团圆的紫阳花,第一次对归属产生了强烈的渴望。

或许她也该获得一份偏爱,姜琼华想。

长女缺少的偏爱,姜王夫人毫不吝啬地倾斜给幼女。

世家都看到了这份爱护,也都对小姜郡君隐在未来的势力抱有觊觎。但他们也都知晓,她早已被阳翟定为未来的主妇。

天翮二年,阳翟的裴主君没按照众人的料想迎娶小姜郡君。

各大世家在诧异的同时,纷纷遣人前去江陵提亲。尊贵的身份,姜王夫人的偏袒,独立于江陵的势力,让每一家都对姜瑾瑶满意至极。

请聘瑾瑶为主妇的帛书,江陵收到了三份。

上郡姚氏,秀荣郑氏,华阴桓家。

姜王夫人冷眼挑选幼女未来的夫婿,这三家都不是什么好去处。姚氏最让人讨厌,送个帛书弄得大张旗鼓,生怕其它世家不知道他们看上瑾瑶了。

秀荣的郑蕴懦弱无刚,他这个主君的位置恐怕坐不稳。桓家的小子倒算是才俊,只可惜他父亲太过独断。

姜王夫人看谁家都不满意,强势的人家,她怕幼女过去受欺负。势弱的人家,又怕他们护不住幼女。

在不满地挑挑拣拣中,压在最底下的周氏帛书露了出来。

周朔,临沅孤子,自幼在建兴求学。

无根基,无长辈,身份低微,这辈子都不可能翻到她女儿头上去。

效忠于建兴,能在周氏那么多人里脱颖而出,被主家青睐,看来有些能耐。

在调查过这位提亲者的品行后,挑女婿的姜王夫人终于感到满意。

他会很适合她的瑾瑶。

一个守规矩的人,往往能规避许多危险。女儿嫁给他,余生顺遂安逸的可能性更大了。

在各路名门骄子中,姜王夫人挑了最平庸的一个。

尽管姜王夫人替女儿选了个相对来说最安全无害的丈夫,可幼女出嫁的前夜,她还是满心的顾虑不安。

她这个幼女虽心地纯良,但被养出了些不知世事的骄纵。

脾气上来的时候,言辞刻薄,就冲着撕破脸去,全然不考虑给自己留些回旋余地。

于是她嘱咐女儿:“夫妻之间当相互尊重,相互包容。到那边后,且记着你身为郡君,要少争执、少动怒,勿要降了身份。”

天翮三年春,姜王夫人爱护了十七年的幼女辞别江陵。她身边再无那个乖巧柔软,偶尔闹些小脾气的女儿。

征和五年秋,幼女亡故的消息从建兴递往江陵。

曾经横刀立马,又曾搅弄风云而怡然自得的王氏贵女,一夜间白了发,佝偻了背。

姜王夫人去了建兴,她一遍遍轻抚幼女冰冷苍白的面容,一遍遍呢喃幼女的名字。

可幼女再也不会睁眼看她,乖巧柔顺地唤她“母亲”。

她的瑾瑶才二十七岁,只见过二十七个春秋。

她的人生明明才开始不久,却骤然夭折在八月十五的中秋团圆节里。

毫无疑问,两个女儿中姜王夫人偏爱幼女。

瑾瑶是她和丈夫最和睦岁月里孕育的孩子,倾注了他们的无尽爱意。

长女是为传承与责任,而幼女只因爱意诞生。

幼女逝后,终其一生,姜王夫人再未见过长女。

她离开了江陵,也没有回王氏。而是寻了处深山,建了座佛堂,此后青灯古佛常伴身侧。

在无数个难眠的深夜,她捻过佛珠,敲着木鱼,默念超度的经文。

祈求漫天的神佛,能给她早夭的幼女在来世拥有一个顺遂安稳的人生。

幼女夭折后的三十年里,姜王夫人再未碰过荤腥,她无一日不念佛,无一日不在佛前诵经六个时辰。

在日渐加深的悲痛里,她迟缓地怀疑起是否自己造下的杀孽,报应到了无辜的幼女身上。

避世不出的姜王夫人,只偶尔会听闻些震动了世家的消息。

瑾瑶亡故的第二年,朝定县公与其妻韩氏遇刺身亡,只留下一个六岁的懵懂幼子。

建兴借此发动了几轮清洗。

瑾瑶亡故的第四年,宛城王氏、建兴周氏、阳翟裴氏,这三个十年前还在各自为政的世家,缔结了一场前所未有的盟约。

他们联合进入京都清君侧,然后把皇帝清没了。最终将瘸了一条腿的先帝长子宋钦扶上皇位,称太安帝。

原本疏离于京都的建兴周氏,一改往日风向,对京都热络起来。

而建兴那位贫苦出身的朝明县公,已使得世家只知他周朔,而不闻主家主君姓名。

在权势地位逐步攀登的同时,他开始敛财,甚至弄出议罪银的名目。

文人清客对他口诛笔伐,骂他的人很多,效忠他的人也很多。

他开科授学,给了寒门出头的机会。

他减轻徭役,清丈土地,重纳税账,修渠开道,给了属地生民喘息的空隙。

可他也欺主蔑上,排斥异己,大兴朋党。又徇私舞弊,欺公罔法,任用奸佞,甚至毫不避讳地招募死士。

在玩弄权力的年岁里,他从曾被赞为颇有德行的君子,彻底转成毁誉参半的权豪。

瑾瑶亡故的第六年,她的孩子因忤逆父亲,被朝明公逐出建兴。

周善跑到外祖母的佛堂里诉说委屈,咒骂自己父亲的暴戾恣睢。

姜王夫人什么也没说,只是让这个孩子替他早逝的母亲抄写经书。

瑾瑶亡故的第十年,朝明公辞任归乡,于途中病重身亡。

瑾瑶亡故的第十一年,宛城给她唯一的孩子举办了盛大的冠礼。

当世享誉声名的大儒,德行高尚的隐士,尊贵优渥的公侯纷纷到场。

瑾瑶亡故的第二十年,在这片土地绵延了三千年的建兴周氏轰然倒塌。

此间最古老的世家,从此不复存在。

直到看着周氏的坍塌,姜王夫人才意识到,这个曾被她认为有些能耐的女婿,不是有些能耐。

他简直太有能耐了。

也直到此刻,姜王夫人才看到了周朔身上的恨。

如此磅礴,又如此克制压抑。

肢解世家,千百年来,他是第一个。

瑾瑶亡故的第三十年,活在世上的人们已不记得多年前的风雨。

没有人记得夭折早逝的姜瑾瑶,也没有人记得毁誉参半的朝明公。

他们在岁月里化为黄沙,被一往无前的时间冲刷着,逐步被抹去了留在此间的所有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