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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家倒了。

百年大族, 根深叶茂,在京城里扎下的势力盘根错节,不仅四大姓之间相互联姻, 和姜氏宗室也有三代之内的姻亲。

卢氏五房,千余族人, 在京城为官的男丁数十人,外放出去的州府级别官员也有七八个, 幕僚家臣无数, 羽翼遍布江北十三道州府, 真正的牵一发而动全身。

就算拘拿了兵部尚书卢望正,追究吃空饷的案子, 出事的也只是乐游巷卢氏的五房直系。没有人以为卢氏全族会被牵连。

拘拿卢氏所有嫡系子弟的囚车滚滚行过长街,多少人惊掉了酒杯, 多少家夤夜难眠。

自打叛军围城开始, 京畿局面混乱不是一两个月了, 却从没有像今日这样真真切切地让人感受到,京城, 确实变天了。

晋王当天走得早,侥幸躲过了后面一堆破事。

但不妨碍他在府里听得心惊胆战,派人来麒麟巷打探风声。

“晋王殿下想问汉阳公主一句,裴督帅在抄家卢氏的当日, 为何又登门公主府?此人手里握着重兵, 心思难测。到底有什么打算,无论他要什么,公主千万要答应下来, 莫要硬碰硬, 免得当面吃亏啊。”

姜鸾好笑地把人一句话打发了。

“我的公主府里一穷二白的, 有什么东西值得他登门讨要?你回去告诉晋王,裴督帅跟我在宫里认了亲,我们舅甥情深,好得很。裴小舅上门吃葡萄来着。叫他莫担闲心,安心养病。”

晋王府来人满腹疑虑,将信将疑地走了。

姜鸾是在六月底收到的裴府送来的请帖。

她接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确实不是兵马元帅府发出的,而是极少露面于人前的崇德坊裴氏本宅那边发过来的帖子。

发帖子的人也有意思,是个素未谋面的人。

——裴家六娘,闺名‘绾’。

姜鸾召了淳于闲来问询。裴氏家规严厉,裴氏女子极少当众露面,京城的裴氏分支去年新嫁出去一位裴五娘,这位排行更小的裴六娘,想必是个才及笄不久的少女。

姜鸾纳闷地拿着裴六娘的请帖,想了半天,隐约想起裴显似乎提过,家族里有个从小看到大的侄

女,和她同岁,最近从河东来了京城。

“该不会就是这位六娘吧。”姜鸾喃喃自语着。

请帖里的字迹柔细婉约,确实像是出自闺阁少女之手,寥寥几句,邀约七月初七,乞巧节当日,出城踏青,去裴氏在京郊的一处庄子,共同拜月乞巧。

淳于闲看了请帖内容,当时就倒吸一口凉气,立刻阻止,

“公主不可!如今京城内的局势已经够乱了,城外比城内更乱三分!”

淳于闲随手拿起茶盘茶杯,一一摆开,阐明城外的局势。

“京城内外城防,东南西北十二处城门,负责防卫的都是裴督帅麾下的人,至少调度统一,轻易不会出岔子。”他拿起茶壶放在长案正中。

“一旦出了城去,公主看这里,”他拿起一个茶杯,搁在茶壶旁边,“城外往东二十里就驻扎着谢节度带来的五万腾龙军。”

他又拿起第二个茶杯,搁在茶壶的另一边,“还有朔方节度使韩震龙的两万勤王军,驻扎在西边,也不容小觑。”

最后又拿起两个茶杯,胡乱摆放,“春季被击溃逃散的三股叛军只剿灭了一股,还有两股残余溃军至今不知逃往何处。京城外变数太多,轻易去不得!”

姜鸾对着满眼的茶壶茶杯,把请帖往淳于闲怀里一塞。

“你我都知道的事,裴家不知道?他们敢把地方定在京郊的裴氏庄子,定然做足了保障的。你替我把文镜叫来。我们府上还有三百亲卫,也一并带去。”

不久后,文镜从西边跨院的跑马场匆匆赶过来。

“公主……公主想用我?”他迟疑不决地站在门边,“末将初来公主府,护卫公主安全的要紧差事,需得交给心腹做……”

姜鸾撩起眼皮,不冷不热扫了他一眼,

“你也知道自己不算我的心腹?老实告诉你,这次出城是个极大的考验。七月初七的邀约,什么乞巧,什么踏青,都是假的。下请帖的不是裴六娘,请的也不是我。”

在文镜愕然的眼神里,她竖起两根纤白的手指继续说,

“这张七月初七的帖子,真正请的是不在帖子里的两个人,一个是宫里的懿和公主,一个是城外二十里驻扎的谢节度。我和你家裴督帅都是陪客。话已经跟你挑明了,你敢不敢去?”

文镜正色道,“公主愿意信任末将,将事实如实相告。末将必然舍了性命,也要护卫公主安全!”

姜鸾嗤地笑出了声,“这就要舍了性命了?我想说的还没说完呢。”

她招手召文镜走近,压低嗓音,神秘地和他说起后半截打算:

“听好了。我的打算可不只是让二姊和谢节度见一面那么简单。圣人赐婚的事你是知道的,二姊心里不怎么喜欢这桩婚事。七月初七的会面,如果二姊改变心意也就罢了,如果她还是不喜欢那位有儿有女、一把年纪的谢家驸马的话……”

她晃了晃竖起的两根纤白手指,缓慢曲起一根手指,收拢,

“驸马不幸殁了,二姊就不必嫁了。你带着三百公主府亲卫半路伏击,出其不意,能不能击杀一位身边有亲兵护卫的节度使?”

文镜肩头一震,半晌没说话。

“事情不小,你仔细想想。”姜鸾把话说得清楚,“二姊出降的时间还早,先筹划着,不着急动手。你若是想把消息暗中传给你家督帅,我也拦不住你。看你自己的意思。”

说完在请帖上写了几行字,把帖子扔给文镜,

“帮我拿给宫里的二姊,传我的话,约她七月初七同去。有裴氏女的请帖在,宫里必不会有人拦她的。”挥手让他退下。

淳于闲从会客布置的六屏花鸟云母屏风后面走出来。

他性情定得很,向来不容易被惊到,这次却显得面色凝重,一副颇为伤神的模样。

“公主行了一步险棋。”难得还叹了口气。

姜鸾拿过一团毛线,漫不经心地逗弄金笼里的点点,

“没办法。我手上就三百号人,还是新拨下的,谈不上忠诚。不行险棋,如何尽快地探明人心呢。”

她看淳于闲难得的忧心神色,失笑起来,安抚他说,“击杀节度使哪是那么容易的。我先放句口风出去,试试文镜这个人能不能用而已。”

淳于闲算是见识了自家这位公主的大胆包天了,头疼地劝她,“毕竟是镇守一方的封疆大吏,又是带兵来京城勤王的。真出了事,容易引起军营哗变。公主三思。”

“我晓得轻重。”姜鸾把点点抱出金笼,一下一下抚摸着柔细的长毛,

“但你也知道,谢征的五万腾龙军驻扎在京郊,不管他自己如何想,是个耿耿忠臣还是包藏祸心的奸佞,他和他的五万兵本身就是个极大的变数。京城已经够乱了,圣人又在四处拱火。能劝谢节度退走,还是早些退走的好。”

——

入秋当天,京城下了一场大雨,燥热的天气转了凉。

七月初七很快到了。

七月初七是家家户户乞巧的日子,天下但凡有女儿媳妇的人家,都极看重这个专属女儿家的节庆,早早地便准备起来。

但按京城里的风俗,七月初七的庆贺要等到夜里才正式开始。等到夜色低垂,月上枝头,女孩儿们才会把香案、长针、五彩丝线等等事物拿出来,摆在月下,诚心拜月乞巧。

姜鸾倒好,借着七月初七乞巧的名义,一大早地把懿和公主从宫里接了出来,三百公主府亲卫盔甲鲜明,打出公主仪仗,前呼后拥地出了城。

“没听说二姊在宫里闹绝食,怎么就瘦了呢。”姜鸾担忧地打量着十来日未见的二姊。

姜双鹭气色看起来不大好,人也恹恹的。

“最近睡不大好,也没什么胃口。”她勉强笑了笑,“阿鸾的帖子送来得及时,正好出来散散心。”

姜鸾撩起一边窗帘,看向侧边。

前方策马缓行的是一个熟悉的背影。

裴显今日穿了身方便骑行的袴褶袍,他向来偏爱深色,今天又从头到脚穿了身玄色袍子,厚底乌皮靴,只在衣袍边角显出两指宽的一道正朱色镶边,腰间常悬的长剑换成上阵用的陌刀。

文镜骑马跟在他身侧,两人正在低声说话。

姜鸾饶有兴致地盯着两人的背影,心想,文镜如果打定主意要卖她,现在是最好的机会了。

懿和公主也瞧见了裴显,吃了一惊,“我们两个出来游玩半日,怎的劳动了裴督帅护送。”

两人言语间,公主仪仗护送马车到了南城门下,南城守将匆匆下了城楼,在裴显马前行礼交谈几句,马车径自行出了城门。

姜双鹭更吃惊了,“哎哟,怎么出城了。城外乱的很!”

姜鸾抿着嘴笑,附耳低声几句说明了缘由,最后说,“二姊等着瞧热闹。”

出城约莫四五里,车驾后方突然出现大片急速奔腾的马蹄声。数十骑快马如疾风骤雨般从身后奔来,为首的将领全副皮甲,肩背长弓,轻骑疾驰过了公主仪仗,猛地勒马急停,呼哨一声,数十道声音同时洪亮喊道,

“平卢节度使麾下,腾龙军前锋营,见过两位公主!”

随公主车驾出城的除了三百汉阳公主府亲卫,还有两百玄铁骑重甲将士。众将士在狭窄的官道摆开弯月形防御阵势,文镜在前方出列,高声喝道,

“两位公主驾幸出游,事先已经知会了贵军。你们谢节度人呢!”

腾龙军轻骑往两边奔驰散开,平卢节度使谢征在几名亲兵的簇拥下,策马缓行过来。

谢征今天同样未着盔甲,却不像裴显那样穿着轻便利落的袴褶袍子,而是穿了身海青色的襕衫,阳光下隐约现出海涛松竹纹的银绣镶边,简单的青玉发簪束起发髻。这身文士打扮,倒衬得人清雅了不少。

谢征在公主仪仗十步外下马,单膝跪倒行礼。

见他没有挑衅求战的意思,公主府的三百亲卫都暗松了口气,两百玄铁骑重骑拨马往旁边散开,让出层层护卫的主帅。

裴显微微颔首致意,拨转马头,当先引路,径直往京郊东部的裴氏别院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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