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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之后, 天亮的时辰一天天地晚了。到了五更天,天色还黑着,耳边只听见寒风呼啸着刮过庭院的声响。

姜鸾不愿起身。

“昨夜睡得晚, 睡不够。”她缩在柔软的鸭绒衾被里,闭着困倦的眼, 嘟嘟囔囔。

“早早起身,去了含章殿, 对着崔翰林那张拉得三尺长的脸, 大清早地找罪受。我何苦和自己过不去?”

苑嬷嬷连哄带劝地把她从被窝里拉出来。

“我的殿下, 如今不比从前公主时候了,懒散不得的。朝廷多少双眼睛盯着东宫。这个月已经迟了三回了, 再迟下去,崔翰林当真请了戒尺, 责罚了殿下身边的人, 岂不是难看。”

姜鸾闭着眼, 东倒西歪地起身,梳洗穿戴了一刻钟, 用过了早膳,借着鱼肚白的天光往含章殿方向去。

崔翰林已经候在含章殿里了。

五十往上年纪,出身清河崔氏旁支,在翰林院里供职, 书堆里打滚了一辈子的老学究, 终日顶着一张严肃面孔,就像姜鸾所说的那样,站在含章殿门口, 沉着一张神色不好看的脸, 踱步过来行礼。

“殿下今日比昨日又迟了。”

姜鸾打着呵欠迈进殿去, “昨日早到了半刻钟,也没见崔翰林夸奖半个字。今日准时到了,崔翰林张口就是责备。反正本宫在崔翰林这儿是落不到一个好字的。”

她不提昨日还好,崔翰林的脸色更加难看,就像姜鸾说得那样,拉下来三尺。

“昨日殿下是早到了,但进学到一半,臣刚刚留下两篇课业,殿下转眼人就不见踪影。”他沉着脸问,“敢问殿下去何处了。”

姜鸾坐到居中的长案后方,端正跪坐下来,拿过长案上摆放的几本经义,无聊地翻了翻书。

“崔翰林好好地教书就教书,按章节讲解,遇到本宫不明白的地方,答疑解惑即可。为什么偏要本宫把整本经义,连同各家注释,典故出处,一字不落地背诵下来?本宫今年十五了,不适合这种蒙童初进学的死记硬背的法子。”

崔翰林跪坐在对面长案后,手翻开经书,面沉如水,

“殿下不是不适合,是无心进学。圣贤的经义文章,需得首先心无旁骛,开卷通读百遍,方得其中的滋味——”

“哎,崔先生。”姜鸾摆摆手,打断崔翰林的说话,

“本宫好奇一件事,当初是谁选了崔先生为东宫教谕的。如果是裴中书的意思,本宫当真要生气了。”

崔翰林看动作就想拍案而起,强行按捺住了,愠怒道,“殿下的意思莫非是,臣学问不足,教不得殿下?”

“不是学问不足,就是学问太足了。”

姜鸾抬手点了点他,笑叹,“跟着崔先生这种学法,通读经义百遍,把各家的注释典故都倒背如流,本宫就可以和崔先生一样,扎根在故纸堆里,做老学究去了。”

“要么,是崔先生自己的意思,存心往歪路上教本宫。要么,就是有人怀着这个意思,选了崔先生。”她慢悠悠喝了口茶,

“本宫再问一遍,选了崔先生做东宫教谕,到底是谁的意思?”

崔翰林不答,沉着脸起身,勉强行礼告退,怒气冲冲地大步出去了。

含章殿门外站着一名绯衣官袍的年轻文官,崔翰林出门时没留意,差点迎面撞上,对面的人往旁边让了半步,两人错开了。

来人镇定行礼,“崔翰林。”

崔翰林诧异还礼,“谢舍人。”

来得是谢澜,因为皇太女在含章殿内进学,非急事不予通传,所有求见的官员一律需得在廊下等候。他也不知在外头听了多久了。

崔翰林都走了,姜鸾原本起身也要走,迎面见谢澜站在殿外,笑了下,又原处坐了下去。

“一大早的过来找本宫有事?进来吧,谢舍人。”

含章殿里讲学时,为了集中心神进学,把所有可以导致心神松懈的物件都挪走了。

偌大的殿室里空空荡荡,只有面对面的两处长案,伺候笔墨的几名殿内小内侍,窗前挂着挡风遮光的大竹帘,旁边的盘龙柱边搁着醒神的铜香炉。

姜鸾随意地一指对面,那是原本给崔翰林准备的长案。

“那边坐吧。找我何事?”

谢澜端正地跪坐在竹席上。

“殿下恕罪,臣在殿外,听到了只言片语。”

他缓缓道,“崔翰林其人博学多才,是朝中出名的大儒。曾在太学中讲学三日,臣当时尚未出仕,正在太学里做学问,有幸连听三日。”

“在太学讲学时,崔翰林旁征博引,为太学生讲解经义时,屡屡涉及法家、儒家的治国之道,言辞精妙,发人深省……并不是含章殿里的教法。”

姜鸾嗤地笑了,“我就说,怎么可能真派个老学究来教我。”她不满地道,“那就是崔翰林对我这个人多有不满,不愿全力教我了。”

谢澜不言语。

垂首低眸,目光落在打开的《论语》,《礼记》上。

“臣今日在中书省并无多余事务,既然得空,便来东宫求见。原想着殿下今日必然要去紫宸殿见圣人和顾娘娘,当面解释昨晚东宫的丝竹歌舞。如果殿下有为难之处,用得到臣的地方,臣愿助力。”

“但今日窥见了含章殿的种种情形,比起圣人和顾娘娘那边,殿下有更需要助力的地方。”

“哦?”姜鸾唇角翘起,起了些兴致。“说说看。”

谢澜应声道,“四书五经,都是圣贤学说。殿下跟随崔翰林学治经,必然能学得一身锦绣学问。然而——”

在姜鸾的注视下,他往下继续道,

“然而,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臣不才,愿为殿下讲史。”

————

政事堂里接连两日在议卢家的处置问题。

王相始终称病未至。

四大姓百年通婚,彼此都有几门纠缠不清的姻亲关系,王相近日秋凉受了风寒,但在家里连续称病六七日,也是带了几分避嫌的意味。

政事堂其他三人都知道王相称病的用意,便趁王相不在的这几日,加紧地议。

从京城卢氏男丁的处置,外放去地方上为官的卢氏族人的处置,到贪污的账目清点,卢氏名下田庄,私兵,家庙宗产,哪些查抄,哪些放过,大概议出了眉目,中书省一条条地草拟诏书。

圣人昨日清醒了,发话下来,今年是多事之秋,秋日登高望远,有利于提振士气。一年一度的重阳大宴虽说错过了节气,改名为秋日宴,但还是要办,而且要热闹大办。

热闹的秋日宴结束之前,必然是不会下诏处置卢氏的。

裴显这日从政事堂出来的早。

刚走出来几步,迎面看见崔秋实崔翰林,怒冲冲地在殿外长廊的栏杆处,正拉着御史中丞崔知海说话。

崔翰林和崔中丞两个都是四大姓的清河崔氏出身,虽然是隔了几房的远亲,但一笔写不出两个崔字,出了事彼此会私下里议一议。

见裴显出来了,崔翰林拉着御史中丞直奔过来。

“老朽有负裴中书的雅望。”崔翰林气喋喋道,“老朽年纪大了,一把老骨头应付不了皇太女殿下。东宫教谕这个职务,老朽做不了,老朽请辞!”

裴显出来见了崔翰林拉长的脸,便猜到他三分来意,听了他的请辞并不非常惊讶,镇定地劝慰崔翰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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