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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显不远不近地跟着她,坐在她身侧不远不近的两尺外。她随他去。

吃力地喝第三杯酒的时候,沉重的手腕抖了下,酒杯泼了几滴在地上,她惋惜地低呼一声。

“半两的小酒杯,统共也没几滴。”

旁边伸过来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替她执壶,稳稳地把酒杯斟满了。

“不必连喝酒时也戴着铁护腕。脱了吧,今日就当殿下戴着了。”

姜鸾:“……嗯?”

她递过充满怀疑的一瞥。

人还那个人,怎么突然变得好说话了?是昨晚酒喝多了,还是早上出门时被门板夹了?

她的目光里满是怀疑,却不肯放过难得的机会,提起了接下来的重要两日。

除夕宫宴。正旦大朝会。

她早上还想着裴显最近不知犯什么大病,存心找她的麻烦,找他说事不知要废多少唇舌。

没想到才说了个话头,他就极干脆地应下。

“除夕、正旦两日,都是极盛大的庆典。正事要紧,那两天就不计入三十日内,依旧算是戴上了。”

这么好说话,姜鸾反倒不敢相信。

她自己卸了铁护腕,揉着松快的手腕,一边对着璀璨夺目的灯山喝酒,一边狐疑地瞄着身边的人。

看来看去,她意外发现了一件事。

裴显在极其专注仔细地看鳌山。一组组的灯看过去,许多常见典故的灯组,鹊桥相会,嫦娥玉兔,年年灯会都有,见多了的人扫一眼便过去了。但裴显不是这种粗略的看法。

他看得极细致。看鹊桥,看玉兔,看牛郎扁担里挑着的娃娃,看嫦娥背后的明月,不像是见多了的人,倒像是初次见识灯会的看法。

姜鸾在旁边瞧着瞧着,诧异起来。

“河东没有鳌山吗?”她猜测着,“就算没有鳌山,河东几处大城,过年时的灯会应该也是有的吧。”

裴显的视线盯着远处的明亮灯山。

“灯会自然是有的。”他还是那副寻常笃定的口吻,“大城小城里都有。就连边关屯兵的边城也有,规模不等罢了。”

姜鸾听得更纳闷了。

“那你怎么像是极少看灯会似的?”她比划了一下,“眼珠子都不转一下的那种看法。只有头次出门看灯会的小孩儿才会盯着不错眼地看灯。”

这回他的视线终于从明亮灯火处转回来,在她身上转了圈。

“殿下观察细致入微。”裴显并没有否认,“确实极少去看灯会。没想到偶尔疏漏,就被看出来了。”

他今天出奇地好说话。一定是夜里喝多了酒,出门时又被门板夹了。

姜鸾喝了口甜甜的果子酒,继续猜测,“是不是你小时侯在河东祖宅,家里管教得严厉。”

裴显不答,视线又转回去,沉沉地盯着鳌山。

姜鸾喝了不少酒,看够了灯,瞅了眼身侧难得陷入沉思的人,扬声叫秋霜把今晚特意带出的一卷卷轴拿过来。

她拿过笔墨,在亭子里的石桌上铺开了,借着灯火写下,

【腊月二十九。天阴无雪。

宫中搭起壮丽鳌山,二兄过年得以赏灯。前日告知二兄,病榻前喜悦拍手大赞。我今夜观鳌山盛景,亦何尝不是旧事夙愿——】

裴显耳边突然安静了好一阵,他感觉蹊跷,视线从远处的鳌山收回,注意到姜鸾趴在石桌上写写画画。

两人隔着三尺,坐在空旷的亭中,不远不近,彼此说话无妨碍。这样的距离正是他想要的,他闲适随意地问,

“殿下写什么?”

姜鸾写完了最后一笔,吹干了墨汁,把卷轴原样收起,交给秋霜拿下去。

“没什么。无事时写些随笔,记录身边二三事。”

记录随笔是文人墨客常见的风雅小事,裴显并未放在心上,视线又转了回去,

“随笔是雅事。就是要慎重保管,莫要落入有心人手中。”

“没写什么要紧的大事。都是些琐事而已。”

姜鸾摆摆手,鳌山盛景赏够了,护腕的事也意外地谈好了,她起身就要走出八角亭。

走了几步,停步回头,瞄着裴显扶栏遥望灯山的侧影。

“突然想开了裴中书?不找我的麻烦了?”

裴显并不回头,回答得依旧滴水不漏,

“殿下说笑了。哪有臣下找嗣君麻烦的道理。”

姜鸾站在原地,借着灯山漏进来的光影瞧他的背影。

还是假。

无懈可击的假面具,进退有度的完美臣下。

他之前疏远怠慢她,今晚又主动靠近说话。他手里仿佛拿着一把尺,过近了就疏远,过远了就靠近,尺的长度握在他手里。

他今晚说了许多真话,但她最想听的真话,他偏不说。

她不喜欢被人拿着尺子忽冷忽热地对待。

他越是在她面前假模假样地遮掩着,她越是想要撕下那层牢牢套在身上的面具,看看他内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真心思。

姜鸾若有所思地停了步子,站在凉亭边,提起一件事,

“哎,裴中书,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

“是。”

“京城里的除夕夜有大热闹看。你第一年入京,有没有听过送傩大戏。”

送傩是各州都常见的过年盛事,裴显自然是听过的。

“民间自发兴起的驱邪傩舞,除夕夜跳到最热闹时,民众万人跟随,河东几处大城过年时也都有送傩长龙。”

“对,各地都有送傩的热闹。但京城除夕夜的送傩队有一样传统,肯定是河东没有的。”

姜鸾笑意盈盈走出几步,即将走下台阶时接了一句,

“京城的送傩队伍从城南开始,浩浩荡荡经过所有三十八条主街,最后沿着朱雀长街,从南面宫门入宫。太皇帝喜爱与民同乐,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民间参与傩舞的小孩儿们除夕夜都可以入宫转悠一圈——”

话音未落,裴显已经应声回头,沉声问,“当真?”

姜鸾心里几乎笑破了肚皮。

他手里牢牢掌着京畿防务,京城内外十二城门的防务归他一人调度,就连开了大将军府的谢征,也没能从他手里分去半点。

对于除夕当夜的京畿城防,想必他早早提前做好了准备,严防待命。

但只要是个人,就有疏漏。裴显三月里才领兵入京,头一年在京城里过年,人算天算,也算不出京畿传统的除夕盛事,民间百姓能正大光明跟着傩舞队伍进宫。

意想不到吧。

除夕宫禁防务出了漏子,跳脚了吧。

姜鸾闷笑着指了指外头的禁卫内侍,“随便抓个宫人问一问就知道,这是京城除夕的惯例啊,裴中书。”

今晚已经二十九了,明天就是除夕。眼看裴显的脸色不好看起来,姜鸾慢悠悠地又提了一句,

“民间的送傩队伍惯例从南边的朱雀门入宫。每年路线也是固定的,由南往北,转悠一圈,从北门出宫。参与送傩的每人手上都有火把,宫中沿途严禁离开队伍。站在朱雀门城楼上,一览无遗。”

她忍着笑,“历年负责守卫除夕宫禁的将军们,都是在朱雀门值守整夜的。”

裴显面沉如霜的脸色终于舒缓了,点头道谢, “多谢殿下提前告知。”

“难得听你道一句谢。”姜鸾笑起来,乌黑眸子狡黠地转了转,和他商量着,“心里感激我,答应我一件事?”

裴显靠着凉亭栏杆,远处绚亮灯火从他坚实的肩头漏下,他不置可否,视线落在她身上。

姜鸾商量着:“明晚的除夕宫宴,我要在宫里守岁。独自在东宫里守岁无聊,不如让我晚上登上朱雀门,让我也瞧瞧民间敲锣打鼓送傩的大热闹?”

裴显沉吟着,没有立刻应下。

姜鸾:“又没意思了啊裴中书。这样的小事你都不答应,还说什么‘臣下不敢找嗣君的麻烦。”

她走回去两步,在远处映进来的灯火里瞧他,

“逢年过节的大热闹,我从前耳听了许多次,可一次都没瞧过。你不肯应,难道是怕除夕出事,即使有你麾下的精兵强将,即使你自己亲自在城楼上守着,还是护不住本宫?”

裴显并不受她的激将法。他做事有他自己的规矩。

“除夕登楼,确实不算大事。”

他斟酌着两人的距离。臣下守护着东宫嗣君,除夕夜登城楼,观赏万民送傩的热闹,是个不算出格的距离。

“殿下有兴致,臣应下又何妨。”

他沉着应下,“不过,殿下看热闹归看热闹,不要耽误了值守宫禁的正经事。”

姜鸾摆摆手,“我晓得。”

除夕登楼眺望京城,确实不算什么大事。

朱雀门所在的是外皇城,修建了易守难攻的双层厚墙和藏兵洞,城楼高处地方不小,宽阔到可以跑马,足以容纳上千兵。

裴显原想着,把人领上城楼,自己找个巡视的藉口避开,不远不近地看顾着,她找不到自己,又是贪玩的性子,很快便会自己寻乐子去了。

姜鸾真的有不少日子没找他的麻烦了。

好了伤疤忘了疼,裴显低估了姜鸾认真找麻烦的本事。

“你们督帅人呢。”夜幕低垂,除夕守岁,姜鸾从宫里的除夕宴出来,坐在朱雀门高处城楼的避风处,拿了内库寻摸出的半斤大金樽,哐哐地砸食案,

“区区半斤量的敬酒也躲,他是不是男人?”

今夜值守朱雀门城楼的几个将领都是玄铁骑嫡系,各个敢怒不敢言,对着一身华服端坐高处的皇太女殿下干瞪眼。

姜鸾噗嗤笑了,抬手指了指瞪她的那几个。

“瞪眼看本宫干嘛,想要你们督帅是个男人?帮忙把他找出来,喝本宫的敬酒!”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