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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当即就叫了车马出宫,直奔京兆府,听了一下午乌烟瘴气的断案。小叔子和嫂嫂偷情;滥赌鬼败完了家中产业;恶婆婆逼得儿媳要自请下堂。

不管是皇家宫闱,还是巷陌百姓,哪处关起门来不是一地鸡毛。对着满地的鸡毛浑水,抬脚跨过去,浑水趟过去,日子还得继续过。

京兆府旁听了一下午,各式各样的琐碎糟心事灌满了耳朵,以毒攻毒,人蔫哒哒的精神倒缓过来几分,她强打精神、准备回宫的半路上撞到了裴显。

裴显一开口就很有意思。

她连半分犹豫都没有,立刻跟着裴显去他府上了。

进了书房,门一关。看什么兰花,说什么场面话。

她过去窗边,把大开的几扇窗挨个关好,竹帘子放下,亮堂的书房光线迅速黯淡下去,从白日进入了昏夜。裴显站在书案边盯着她的动静。

她转身往前一扑,柔韧的双臂牢牢搂住对面那人的脖子,小巧的下颌搭在他肩头,人体温度透过夏日单薄布料,从对方身上传了过来。耳边原本平稳的心跳逐渐加快剧烈。

她闭着眼睛,依恋地在他肩颈处蹭了蹭。

他最近身上总佩着沉水香,近了身,就能闻到那若有若无的悠远香气。

“彦之,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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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鸾今天的晚膳,还是在兵马元帅府里用的。

饭后的甜汤,上回是清凉解暑的绿豆汤,这回是清热败火的百合莲子汤。

姜鸾喝了一碗甜汤,汤里的百合没吃几片,专挑里头的莲子吃完了。裴显看在眼里,吩咐亲兵把厨房里剩下的莲蓬全拿来,七八个新鲜大莲蓬摆满了长案。

姜鸾乐了,拿起一个莲蓬,剥开里头的莲子吃。

自己剥了一颗,丢嘴里嚼着,想起什么,又往裴显嘴边放。 “你们河东不产莲蓬吧?尝尝看?”

裴显皱着眉吃了一颗。

又甜又脆,他吃不惯。

上回端上来绿豆汤,他就一口没喝,这回的百合莲子汤同样只盛了一碗。姜鸾见他不喜吃莲子,瞧出几分端倪。

“打听了我的饮食喜好,专做给我吃的?” 她瞄着他的神色,“你就这么笃定我会跟你回来?我可没事先和你说好。哎?该不会知道我下午去了京兆府,当街堵我呢?”

裴显没承认也不否认,云淡风轻地把话题扯开了。

“找你来正经商议事。是谁进了书房就把门窗关了,竹帘子拉下了?”

姜鸾嚼着香甜的脆莲子,毫无内疚之心地开始耍赖,

“我也就关了几扇窗,拉了竹帘子,闻了闻你身上佩的香。后面开始做坏事的是谁?反正不是我。”

再掰扯下去,整晚上都掰扯不清了。

裴显眼里带了笑意,还没说什么,姜鸾反倒先下手为强,“裴中书要说什么正经的事?现在就说啊。总是大晚上的从你的兵马元帅府出去,被人瞧见了,影响不大好。”

裴显正经地和她说,“要说正事,先坐远些。等说到一半,突然凑近过来闻香,香气惹得殿下心猿意马,就不好说正事了。”

姜鸾:“……呸。”

她抱着大莲蓬坐在窗边新添置的紫绫缎贵妃榻上,远远地隔出四五丈距离。

“够远了吧?你身上佩的是浅淡的沉水香,又不是麝香。哪怕是浓烈的麝香,这么远都闻不见了。说吧。”

裴显今天打算说的确实是正事。

他站在桐木长案边,抬手轻抚白玉色的素雅花苞,提起一个朝中无人提起的话题。

“阿鸾是圣人亲近的人。圣人有没有想过……谢征领兵出京迎战,此行可能失利?”

他从长案上拿起一幅京畿舆图,展开。

姜鸾凑过去看。那是一副新绘制的的舆图,山川水流标注得十分精细,舆图范围大约在京畿三百里地带。

裴显抬手指向西北部位。

在舆图没有绘制到的京畿外部地带,西北边是一片山地,从贺兰山南麓山脉绵延而来,并不算多险峻。又有汾水,洛水,两条大河交汇,支流众多,附近地形复杂。

这次越境的五万突厥轻骑,就是从西北荒漠地带绕过土长城,直奔京畿方向而来。想要抵达京城,势必要跨越贺兰山,越过洛水。

“薛延陀新可汗此人,狡狯如狐,凶狠如狼。我当初领兵和他对阵的头两年,吃过不少亏。”

姜鸾咀嚼莲子的动作停下了,“不是说对战四五年,并无败绩?”

裴显唇边现出一丝嘲讽笑意,“河东节度使的辖地不小,东边领了太原府一带的边境防务,沿着砖土长城一路往西,都是大片的荒漠沙地。那里才是薛延陀部落的地盘。头两年吃的亏,都是在百里无人烟的荒漠里。”

“玄铁骑是从父亲手里传下来的嫡系兵马。小规模失利的消息,不至于传到京城。”

他抬手按了下京畿舆图绘制不到的西北地带,“互相追咬着打了两年,摸熟了对方出兵的习惯套路,后来就不怎么吃亏了。”

姜鸾想了想,追问,“什么程度的失利?”

“初始几次总跟丢对方的队伍。薛延陀部落的轻骑快如闪电,一个骑兵配两三匹马。荒漠里稍不留神,轻骑队伍就跟丢了。等重新盯上的时候,对方已经劫掠了三五处村落,轻骑队伍里多了许多财帛女奴,速度慢下,才会被缀上。”

“那后来你怎么办?”

“不和他们比速度。他们要突围,我们就包抄。放出猎鹰和探哨,摸准他们要走的大致路径,在前头划下伏击圈,想办法把他们赶到伏击圈里,连续几波强弩射穿他们轻骑的软甲,打掉他们的冲锋锐气,再出动铁甲兵。后来几场大胜都是这么来的。”

裴显淡淡道,“玄铁骑五千铁甲重兵,这次勤王入京,带来了两千铁甲兵。从人到马都配备了一整套的精铁甲,普通的箭簇射不入,等两军近了身,铁甲兵配陌刀冲阵,凭借一身铁甲重量,足以把对方轻骑连人带马劈成两截,什么样的防御阵脚都能撕开。这是河东裴氏三代积累的压箱底的家当,恕我不能把他们交给旁人。”

他的嘴里向来不容易掏出实话,今晚上这番话,算是难得的交底了。

姜鸾不能再勉强他什么,“我会私下里说给二兄知道。但你也知道,二兄坐在那个位子上,很多事他也不能决断的。”

裴显说得不客气,“叫圣人知道了,一半的朝臣也都知道了。我倒觉得,你不如去谢大将军府上说一声,叫他防备着对方的轻骑突击,不要和对方比速度。眼下京城里多少眼睛盯着,我实在不方便贸然拜访他的大将军府,搞不好会被哪个有心人大做文章,参一本私下勾连。”

“我去我去。”姜鸾叹气:“以探望二姊的名义去。天天的一堆跑断腿的差事。”

裴显纠正:“任重而道远。”

他拿起长案上一个大莲蓬,剥出半碗的新鲜莲子,仔细把莲子苦心去了,托在宽大的手掌里,走过去贵妃榻旁边,“谢礼。”

姜鸾叼一个在嘴里吃了,含含糊糊地说,“就你这谢礼,说好的,是礼轻情意重,要我实说,两个字,寒碜。”

裴显失笑,拿第二个剥好的莲子放在她嘴边。

“阿鸾说说看,怎么样的厚礼不寒碜。六千两金铤?倒也不是拿不出来。”

“谁给你说要金铤了?真当我没见过金子?看不起谁呢。”姜鸾吃够了莲子,抬手扯住他的袍袖一拉,把他拉得倾身靠近过来,抬手在他腰间的金钩带上摸索了几下。

素白的指尖微微用力,把金钩腰带上挂着的三角长菱形的松草纹香囊给薅了下来。

“这个送我。”她把沉水香囊塞进腰间的荷包里,拍了拍鼓鼓囊囊的荷包,满意地说,

“勉强算是礼轻情意重了。”

她把香囊薅走,裴显连阻拦的动作都没有,耐心等她塞进了荷包里,这才悠悠地道了句,“阿鸾果然喜欢沉水香。”

姜鸾笑而不语。

她喜欢的香多得很,苏合香,木樨香,冰片香,沉水香,只要是清雅的甜香她都喜欢。有几年的春夏日里,她甚至在寝殿里摆满了时令水果,让果香萦绕满室。

沉水香芳馥悠远,气味留得久,她出去时衣裳熏沉水香的次数多些,许多人便以为她只喜欢沉水香,她也懒得分辩什么。

但自从裴显打听她的喜好,身上佩起了沉水香,她便只喜欢沉水香了。

狭窄的贵妃榻挤了两个人,她趴在他的膝头,鼻尖传来衣裳残留的浅淡香气。姜鸾今天心绪不好,损耗精神,昏昏欲睡。

裴显的手臂搂紧了他。

他兼领着宫禁防务,后宫这几日的变故怎会不知道。

他今天拦住她问了一句‘为何郁郁不开怀?’她不肯答,他便猜出,多半是为了最近闹得鸡飞狗跳的皇家内务事。

他和姜鸾的想法又不同。虎儿现在只是个小婴儿,但他会长大,他还有个偏执的母亲,不知长大被教成什么样。姜鸾是虎儿的小姑姑,喜爱虎儿,他和这小崽子可没什么关系。

他原想着,再给三五年的时间。三五年足够看出小孩儿的心性教养。如果是个乖巧懂事的小侄子,留下又何妨。但如果被他那偏执娘亲给教养歪了,视他的小姑姑如仇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