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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火透亮的寝殿里, 姜鸾在二姊的耐心指导下,慢腾腾地编著手串。

她向来不是细致的慢性子,但编手串是慢活儿。她眼里看着, 耳边听着,五色丝绦仿佛游鱼似的, 在她手里滑来滑去,一不留神就编错了一股。

“哎呀, 串色了。”姜双鹭还想指导着妹妹把颜色调过来, “青色和红色调一调, 中间隔一股烟灰色,颜色看起来更漂亮……”

姜鸾自顾自地往下继续编, “串色了就串色了,青色和红色撞在一处, 乍看显眼, 多看几眼也挺好看的。”

姜双鹭在手串里还用黑色线编进了小巧精致的五只蝙蝠, 姜鸾看了一眼就放弃了,五色丝绦交织着一路编到底。两边留出线头, 拿金钩子勾着,姜双鹭帮忙打好结。

乍看起来,也是个像模像样的五彩丝绦手串了。只是不能细看。

姜双鹭拿在灯下仔仔细细地瞧了一回,委婉地说, “阿鸾, 要不……你再编一回吧。下一个定然比这个好。”

姜鸾拿过来端详着。如果不跟二姊那个比的话,她其实觉得自己编的这个不算差。

下一个编出来,自己都说不准会比这个好呢, 还是不如眼前这个。

编的手串不够细致不要紧, 她有其他的好东西凑数。

先帝时赐下的打鸟雀用的一匣子半两金丸, 她许久没玩儿弹弓了,好好地收在库房里。今晚被她重新拿出来,挑出一颗毫无瑕疵的半两金丸,当场叫人扎了个洞,圆滚滚、金灿灿地串在了五彩丝绦的手串上。

又从库房里翻箱倒柜地找出了一匣子红珊瑚珠子,珠子尺寸都不大,也是幼年时她父亲明宗皇帝赐下给她当弹珠玩儿的,红艳艳地煞是可爱。她从里头挑出两颗穿了孔,串在手串上。

手串五颜六色的,又是金珠又是红珊瑚珠,乍一看还挺唬人。

姜鸾自己很满意。“可以拿得出手了。”

姜双鹭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她忍着笑说,“不错,是拿得出手的好物件了。还不赶紧开了门给人送出去?”

姜鸾偏不要送。

“我什么时候说要送人了?”她把手串放在床边的月牙墩子上,“我编得喜欢,自己编个玩儿。”

白露就在这时抱着小竹筐进来,通报了一句,“外头的人已经每人编好一个手串,做好了四十条,都放在小筐里,收在奴婢这处。每人领了几份五彩线,明晚上之前,三百个手串就能做好。”

姜鸾随手翻验了几条手串,件件编得精致,五福图案活灵活现。她放回小竹筐,掂起指尖把玩的一颗小珊瑚珠子,对白露说,

“编得都不错。我这儿有整匣子的珊瑚珠子,明天数三百颗出来,每条手链上加一颗珊瑚珠,编出三百条成品。明晚送来就行了。”

白露当场给一条手串加了珊瑚珠,确认无误,就要出去知会所有参与编织的宫人。

姜鸾叫住了她,“把加了珊瑚珠子的这条成品手串拿出去,先赐给文镜。跟他说,东宫三百禁卫此行去太行山辛苦,特赐下驱邪祛煞的五彩丝绦手串,人人有份。”

“哎。” 白露脆生生应了声,捧着新做好的珊瑚珠手串出去了。

片刻之后,没有关紧的窗外响起一阵隐约的起哄喧闹。战场摸爬滚打出身的老兵痞子们不放过难得的机会,开起了少年将军的玩笑。

隔着大老远都能听见几个洪亮嗓门在撺掇文镜,“别捧着发愣,趁殿下还没睡,赶紧进去谢恩啊。”

文镜的求见声很快传进了内殿。

姜鸾已经要睡下了,隔着内寝间木隔断的紫竹帘子,不甚在意地摆摆手,

“别太客气。不过是一个手串而已,人人有份。明晚就给你们所有人都发下去。”

文镜捧着那漂亮精致的手串,耳根都红了,站在竹帘外吭哧吭哧地道,

“殿下怎的……怎的把第一条手串给了末将。督帅还在外头呢。第一条手串理应给、给督帅的。”

姜双鹭没忍住,噗嗤笑了。瞄着床头搁着的那条金珠手串,悄声跟姜鸾说,“快些把你那串拿出去。”

姜鸾不要拿出去。

她刚才看自己那串觉得挺不错,但白露抱了整竹筐的进来,她突然发现,竹筐里的手串件件都比她编得精巧。她想再琢磨琢磨,说不定再编一次,确实会比头一件好呢。

她跟文镜说,“那三百串手串是给三百东宫禁卫的,他又不是东宫禁卫。赐给你的手串就是给你的,收好了。”

文镜还要劝,姜鸾招手示意他走近,“你别说了,听我说。手串除了戴身上辟邪,还有个大用途,必须得给你。”

文镜奉命进了内间,懿和公主姜双鹭坐远了些,给他们留出密谈的地方。

姜鸾放轻了声线,对他说,“白天回来时,抓着烂菜叶子尾随我们的太学生,口口声声说你们督帅贪墨二十万两金……还记得吧。”

文镜当然记得。

姜鸾:“这是个大隐患,必须尽早处理。我们都知道卢四郎敲登闻鼓是怎么回事。那天政事堂里,卢四郎一口咬死,抄没的卢氏家产和实际家产只差六千两金。如今却不知怎么的,传成了二十万两金,连太学里的太学生们都知晓了。你们督帅在京城得罪的人太多,我怀疑有人在背后煽风点火。”

文镜听着听着,脸色慎重起来,“殿下要末将怎么做。”

“流言这个东西,遏制不住,禁止不了,想要流言自破,只能以毒攻毒。用更大的流言盖住它。”

姜鸾摇了摇团扇,附耳低声说,“找个合适的时机,把今天惹事的两个太学生绑了,带着他们当街拦住崔中丞,当众问他,卢四郎敲登闻鼓当日,他告的到底是六千两金,还是二十万两金。崔中丞和裴中书交好,必然会如实回答,六千两金。已经追缴入国库。”

“让围观的所有百姓清楚听到崔中丞的回答。再把两个太学生带出去,说他们被太行山带回来的尸煞邪祟侵袭,每天都胡言乱语,行为失常,不止胡乱编造裴中书贪墨了二十万两金,还整天拿着烂菜叶子上街,尾随东宫车驾,有辱斯文。”

“你们作为太行山招魂回来的东宫禁卫,奉了皇太女之命,” 姜鸾点了下文镜手里捧着的驱邪手串,“拿了东宫编织的驱邪手串,要为京城受煞气侵害的百姓驱邪。”

文镜默了默,说:“末将不懂如何驱邪……”

姜鸾啧了声,摇了摇扇子,“把你家督帅上次用的打狗棒拿出来,驱邪手串套在木棒上,动手揍。”

文镜:“……”

“当街揍一顿,就说驱邪成功了。等京城百姓把驱邪的事情哄传开了,顺带把崔中丞的当众回应传出去,把贪墨二十万两金的流言辩明了,这件事就算收尾了。”

————

文镜捧着责任重大的驱邪手串郑重出去。姊妹两个都起了困意,值夜的白露轻手轻脚地进来,吹熄了灯。

晚上临睡前,姜鸾特意握住了二姊的手。

“煞气退避,今晚好眠。”她喃喃地闭眼祝祷着。

身侧的姜双鹭已经睡着了。黑暗里传来二姊细微悠长的呼吸声。她今夜似乎没有梦魇。

姜鸾安心地闭上了眼,也沉沉睡去。

她坠入了无边无际的梦里。

好大的雪。

风雪漫天,风里裹挟的砂石刮得人脸皮刺痛,眼前是无边无际的荒漠,偶尔几颗荆棘刮过腿脚,刮破了脚踝肌肤,也没人说话。

冒着风雪前进的车队里,她看到了二姊。

打扮得华丽,神色空洞地坐在装饰贵重的马车里。满地砂石,颠簸得几乎原地弹跳,她的身体时不时地撞到木壁上。

一只金钗从高云髻上掉落下来。车里跪坐着的中年婆子起身,替她把金钗又簪上了。

姜双鹭毫无反应地坐着。

像只打扮精美的傀儡偶人,描绘得精致的眉眼间一片木然神色。

傍晚时分,车队赶到了一处避风的高崖下。

呼啸的寒风被面前的千仞石崖阻挡住大半,石崖边有个小小的绿洲。车队被苦寒和寒风吹到麻木的仆从们终于活了过来,在水边点起篝火,难得的平静时刻。

前方似乎传来了马蹄声,所有人都惊讶地抬起头往远处看,随即慌乱地起身。

头戴皮毡帽、身穿皮裘衣的突厥贵族纵马疾驰而来,马蹄停在绿洲边缘,并不下马,挥舞着马鞭,大声嚷嚷着什么。

车队里奔出来一个领头打扮的男人,作揖赔笑说着什么。

说了什么,梦境是静默的。姜鸾什么也听不清。

无比怪异的梦境里,她又惊骇又诧异,眼睁睁看着,两个婆子从车里扶出打扮精致的姜双鹭。

姜双鹭一动不动地站在车边,眼神空洞,大风刮起她华美的长裙,仿佛个毫无生气的木人。

那突厥贵族纵马骑过来几步,骏马在半步外猛地拉停,马鼻子的白气呵到了姜双鹭的身上。

突厥贵族在马上弯腰下来,单手攥住姜双鹭的下颌,往上一抬。

罕见的姣美精致的面容,突兀地出现在光线黯淡的石崖下。莹白的肌肤仿佛自带了光亮,映照着周围昏暗的景色都亮堂了。

马背上的突厥贵族看呆了一瞬间。

他突然放声哈哈大笑起来,对旁边长揖赔笑的中年男人大声说了几句。

却依旧什么也听不见。

姜鸾在梦里也知道自己在做梦。

她盯着眼前难以想象的场面,想,“既然叫我梦见,又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这到底是我自己的荒谬的梦,还是二姊被凶煞气魇住了的噩梦?我既然入了梦,让我看个明白。”

她这般想着,视野便倏然接近了。

马车边毫无动作的姜双鹭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惊动了似的,往她的视线方向望过来一眼。

就在视线交汇的瞬间,姜鸾忽然能听见了。

不止听得见周围人说话的声音。连同旁边呼啸的狂风声都听得见了。

马背上的皮裘贵族说的是突厥语。中原车队派过来的男人似乎是个通译,勉强能以突厥语交流。

通译点头哈腰地说了几句,突厥贵族拨马围着姜双鹭所在的车马绕了几圈,满意地喊了一句什么,带着数十突厥轻骑原路回去。

车队通译直起了腰,昂着头,换了一副傲慢语气,对姜双鹭道,“好叫懿和公主得知,刚才那位来头不小,是突厥大可汗的长子,突厥王庭的左贤王!左贤王来替他父亲相看公主,刚才发话下来,说相看得很满意。恭喜公主,贺喜公主。”

姜双鹭毫无表情地听完,回身上了马车。

两个婆子警惕地盯着她的动作,一左一右地紧随着回去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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