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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天子连续称病,到了上朝时间,官员们便各自去外皇城的六部值房上值。

身为礼部尚书的叶昌阁,此刻当然就在六部值房里。

梅望舒和相熟的礼部官员一番寒暄之后,众人识趣散开,屋里只留下叶昌阁师徒俩单独说话。

两边落座,梅望舒捧着热茶,提起短期内不要再上奏选后之事。

叶昌阁默不作声地听完,沉声道,“关于此事……你可知,就在前两日,程相单独登门来访。”

“望舒,你当知道,我和他程景懿是多年好友。”

叶昌阁苦笑摇头,“那日,他秘密登门,和我商议一件大事。为师不肯答应,争执到半夜,最后……割席决裂。”

梅望舒一惊,“怎会如此!”

“程相那夜登门说,圣上原有狂暴旧疾,曾经在幼时咬伤太后娘娘。原以为早已痊愈,没想到如今遇到刺激,重新发作。”

“他说,天子可以仁德,可以严酷,可以温善,乃至懦弱些都无妨。但是,决不能狂暴疯癫。”

“因此,他登门商议,打算将行宫中的小皇孙接来京城,聘请良师,好好教导。若圣上当真病危,储君之位后继有人。”

“望舒,老夫惦记着你之前说过的,太后娘娘意图废帝之事,唯恐跟行宫那位废太子牵扯不清,因此提出反对。”

“程相说,此事捕风捉影,无凭无证,目前上未有定论,不见得真。但是老夫想起你写信提到过,就连贺国舅也掺和了进来,太后娘娘意图废帝之事应该是确凿之事,不会有虚假。”

“将小皇孙接来京城教导之事,老夫坚决不肯松口。因此……当夜,和程相割席决裂。”

梅望舒听着听着,只觉得呼吸渐渐凝滞,神思一阵恍惚。

早已湮没在上一世的种种乱象,朝臣分为两派互相攻讦,难以定下的储君人选,长达数年的大礼议,席卷全国的内乱,风起于青萍之末,原以为这一世再不可能发生的事,此刻竟然再度露出端倪。

梅望舒眼眶湿润,起身郑重拜谢,“国现乱象,幸有老师力挽狂澜。”

叶昌阁连连摆手,“哪里,哪里。不至于。”他叹息道,“朝中正乱着,你这次回来,时机确实正好。”

他借着阳光仔细看了看梅望舒的气色,欣慰地点点头,“看你气色不错,家乡果然养人。身上的病可是大好了?这次回来,可以长久待着了吧。”

梅望舒:“这个,暂时用药压着……等圣上病势好转,还是要继续归乡养病的。”

叶昌阁上上下下打量着她,露出几分疑惑神色,但没有再追究下去,改问,“圣上近日病势如何?”

“身体恢复了康健,但还是有狂暴症状,发作时毫无预兆,需要静养,需要多多近身陪伴。”

叶昌阁沉思着喝了口茶。

有件事虽然难以启齿,但眼下局势危急,他对梅望舒这个天子近臣直接提起。

“圣上正当盛年,气血旺盛。既然身子已经康健,身边或许需要温柔可意的女子陪伴。”

梅望舒微微皱眉,“如今朝堂正乱着,后宫之事可以再缓缓。”

“不,此事缓不得!”叶昌阁正色道,“后宫事从来不是私事,而是关联着朝堂。若是皇后人选难以选定,先选几位侍奉嫔妃也可。”

他说起他的考量,“虽说皇家忌讳庶长子,按常理说,理应先等皇后产下嫡子。但眼下情势不对。朝堂现出乱象,起因就是圣上病危无嗣。圣上若是能生个一男半女,不,哪怕只是纳几位后妃,传出有孕的喜讯来,都是名正言顺的皇家嫡系后嗣,足以阻吓行宫那边蠢蠢欲动的动作。”

梅望舒捧着茶杯沉默了。

不得不说,叶昌阁考虑得极长远,处处替皇家打算。

唯一没有考虑的,就是元和帝自己的心意。

“短期内不能上书,免得刺激了圣上的病症。”她坚持道。

叶昌阁明白她的意思,沉重叹气,“老夫也不知道那奏本会刺激圣上如此……唉,悔恨莫及。那就先不上奏,把人选预备起来。”

梅望舒还是觉得不妥,“先等圣上的狂暴症状安抚下来,问明了圣意再说。贸然送人近身,只怕会出人命。”

叶昌阁显然早就考虑详尽,脱口而出,

“圣上身边最为信重的便是你,点你伴驾的时候,比其他几个近臣加起来都久,显然是喜欢你这般安静温和的性情。老夫按照你的性子去官家千金里挑选人选,定然不会错。”

梅望舒:“……”无言以对,默默喝了口茶。

叶昌阁挽留她,“索性再待一阵,散值后随老夫回家用个饭。你师娘想念你。”

梅望舒看看外头天色,“不成,圣上那边病情有反复,时刻离不了人。”

她今日特意穿了件领口极高的立领衣裳,出来前反复对着镜子看过,明知旁人不注意,绝对看不到脖子上的齿痕,还是不自然地把立领往上拉了拉,严严实实地遮挡到下颌。

看看时辰不早,拜别了老师和诸位同僚,急匆匆往紫宸殿方向赶。

小桂圆公公站在殿外,等她等到脖子都伸长了。

“今日如何了?”她放轻脚步,无声无息地往里走,轻声问道。

“今日比昨日好多了。殿里点起一根蜡烛。总算有些光亮了。”小桂圆以气声道,“果然还是得梅学士回来。您这一回来,比十个八个御医都管用。”

梅望舒心下稍安,轻轻舒了口气,“向光,便是心头有了希望。还是得进去看看。”

吱呀——沉重的殿门被推开。

梅望舒依旧脱了靴,只穿着白绫袜,无声无息地走进紫宸寝殿。

内殿里果然孤零零亮起一根蜡烛。

同昨日一样、踞坐在黑暗角落的帝王,厚重的衣袖遮掩了大半张脸孔,在灯下抬起头来,对着脚步的方向,露出了浓长英挺的眉,一双黝亮暗光的眸子。

“谁。”从布料下发出沉闷的嗓音。

“陛下,臣来了。”梅望舒刻意放重脚步过去,在天子的面前俯下身,面对面跪坐。

她轻声缓语,“陛下今日精神比昨日好了不少。”

洛信原盯着她,并不答话,直接抬手,往下掀开了她的立领。

完整的牙印露了出来。

梅望舒一惊,忍耐着没动,任凭面前的君王以拇指在牙印边缘摩挲了一圈,露出满意的神色。

“雪卿今日,便顶着这牙印,在皇城里走了整个早上?”

洛信原收回了手,盯着那明显牙印,若有所思,“该不会顶着朕的牙印,去见你老师了?”

梅望舒脸色微微一变,本能地抬手去捂那个牙印,手抬到一半,强行压下来,心底的情绪却按捺不住,耳后瞬间升起一片淡淡的绯色。

“啊,还真去了。”洛信原的声音里带了笑意,不紧不慢地道,“雪卿这是把对朕的心意,排在你老师的那套礼义廉耻前头了。”

梅望舒深深吸气,起身便往殿外走。

雪白罗袜踩在长长毛毯的地面上,无声无息。

走出几步,身后一片死寂,仿佛连呼吸声都停止了。

她走着走着,脚步慢下来,回头望去。

黑暗中的帝王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坐在角落里。

高大精壮的成年男子,面无表情,屈膝坐着,只露出一双黑黝黝的眼睛,眨也不眨,死死地盯着她的方向。

分明一个字也没有说,什么动作也没有,那双幽亮的眼眸里,却隐约透出几分疯狂压抑、却又带着隐约盼望的矛盾感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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