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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得了圣上那句‘回家闭门思过,把后院清理干净再复职’的口谕,他不惜当众搬出林宅,当众誓言今生再不纳妾,身边只有发妻一个,抛去子嗣拼前程。

后来果然如愿复职,枢密院大权在握,‘参知政事’的头衔也加了回来。

之后,他雄心勃勃,把目光定在了空悬的左相职位上。

却在某个夜晚,在东暖阁外等候通传时,隔着木门听到圣上和叶相闲谈的只言片语。

圣上当时留叶相用膳,喝了些酒,带着几分淡淡讽意对叶相道,

“你那大弟子林思时,人是极聪明的,就是心思不纯,算计太甚。既然当众放下大话,‘愿效仿叶相,今生今世,后院只有吾妻一人。从此家宅清静,一心为天下万民福祉效力。’”

“朕便等着看他。”

“叶相是耳顺之年入相的。若他到了叶相的年纪,依然能如他自己所说,‘今生今世,后院只有吾妻一人’,朕便信了他,把相位给他。”

——

朝中有明眼人发现,向来态度坚决地尊崇皇嗣、几度上奏请求立后的叶相,最近不怎么催促圣上了。

只是偶尔督促礼部,跳过筛选画像那一步,直接把本朝立后的章程,捡最简单的上奏备用。

有官员察觉出其中关窍,试探性地问起几句,都被叶昌阁二两拨千金地拨开,只回应一句,

“圣上心中已有人选。”

再追问下去,叶昌阁就会一记太极推给大宗正,“人选不好多说。但大宗正亲眼见过,亲自点头。”

大宗正并不每天上朝,偶尔大朝会后被人堵住追问,身为宗室辈分最高的老王爷,脾气可不像叶昌阁那么隐忍含蓄。

直接一句话当面呛回去,“后位人选已定,本王亲眼所见。圣上不愿公诸于众,自然有不愿的道理。尔等若想问,为何不直接去问圣上。”

朝中官员们面面相觑。

以叶相和大宗正的身份,不至于联手诳人。后位人选确实是定下了。

大宗正这个宗室长辈亲自出面,说不定两边早已秘密过完了六礼,上了玉册。

只是圣上不肯公布人选。

无声无息地立了后,这可是本朝从未有过之咄咄怪事。

————

京城官员们私下里猜测纷纷的时候,梅望舒在东都清闲得很。

东都气候宜人,多雨少风,就连草木都比京城多了一份润泽绿意,向来是闲居休养的宝地。

自从赐下了东都宅邸,梅望舒便经常在京郊别院和东都两处闲居,畅游在山水之间,养得人也多了几分水润光泽。

朝中政务不甚紧急时,她的东都宅邸便会收到一封来自京中的拜帖。

拜帖向来是不署名的。

只是在边角以朱笔涂几朵梅花,上头以简笔勾勒一轮月亮。

那月亮并不总是圆月,有时画的极细弯钩,一看便是初一初二;有时画得却半圆不圆,看起来不知是初五初六,还是初七初八,叫人揣测不出。

月亮下面随心情写几行小字。

有时候是黏糊糊的‘抬头见月不见人,思卿欲狂,不知卿可念我。’

有时候极简单地写一句‘紫宸殿外桂花开,幽香盈室。’

有时候显然是被政务烦得快发狂,几笔狂草写下抱怨,‘天下之荒谬事年年不绝,月月不绝,日日不绝,哭笑不得。朕随手写的,雪卿不必理睬。’

这天早上收到一封没有署名的拜帖。

上头一轮新月如勾,勾勒得线条细不可见,画得显然是昨晚初一的月亮。

梅望舒笑了笑,随手放到书桌边角的那摞月亮里。

中午却又收到了第二封拜帖,上头绘制的新月粗了些。

梅望舒自从闲居东都,这还是头次在一天内接了两封帖子,多看了几眼那月亮,心里忽然微微一动,把早上刚收到的那封帖子从月亮堆里翻出来,两个拜帖挨个比对日期和月亮,不由失笑,

“这是人在路上画的。两日前夜里启程,绘下当夜的月亮,从京城送来;第二封帖子是昨晚在半路上画的,送过来的时间少了一半,今日中午便送到了。”

想明白了,随即吩咐下去,敞开大门,洒扫庭院,等候贵客登门。

洛信原在这天傍晚时风尘仆仆,踏进门来。

前天夜里从京城启程,路上加急赶路,两日的行程,硬生生省下半天的时间。

走进门户虚掩的正院,一眼便看见梅望舒披了件天青色的鹤氅,坐在大片红彤彤的枫树下,正在写字。

洛信原起先没发现什么异状,走近时才发现,她惯常披着的鹤氅下,穿的竟然不是男子的直缀袍子,而是一件新做的沉香色对襟薄衫,下面配了身月白色的襦裙。

再走近仔细打量,发髻也不是男式束发的式样,而是将满头乌发随意绾起,用一根梅花玉簪松松簪在头上。

洛信原眼里看着,眸光幽亮灼灼,心里突突地狂乱跳动。

脚步不知不觉地停住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怕走得太近,惊扰了她写字;

还是怕走得太近……自己会克制不住,在这么美的如画景致里,直接上去把人扑倒……

最后还是梅望舒惊觉他走近,停下了笔。

“你来了,信原。”

她并未察觉洛信原心里的矛盾,坦然招呼他走近,把纸上墨迹未干的两个飘逸行楷指给他看。

“我的本名,就写在庚帖上,你应该已经知道了。”

“但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没有亲口告诉你,不妥当。”

“既然我想起此事,今日又正好你来,索性当面写给你看。”

洛信原确实早已知道了。

“梅姝。”他低头念着,简简单单两个字在唇齿之间缠绵,

“是个女子的好名。你父亲喜欢叫你阿姝。起初我以为是‘望舒’之舒,后来才想到,在家里应该唤的是你本名。”

梅望舒并不否认。

“我曾经很厌恶这个本名。幼年化名‘望舒’之时,曾经真真切切地希望自己从未有过‘姝’这个本名,真真切切地希望自己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人。”

洛信原站在她身侧,安静地听着,不曾出言打扰。

最后才追问,“后来呢。”

“后来……”她微微地笑起来,“带着‘望舒’这个化名,来到京城,遇到老师,得老师举荐入宫,见到信原。”

“一切都变得截然不同了。”

“等一切当真变得截然不同之后,我开始觉得……虽然境遇天差地别,我其实还是当初那个我。‘望舒’这个化名是很好。但如今我觉得,可以重用本名了。”

她在初秋的金色夕阳下起身,在那片红灿灿的枫叶林下,带着细微笑意,鼓励地注视着两步外的洛信原。

“我单名姝。信原,你以后私下可以唤我阿姝。”

洛信原的呼吸凝滞了片刻。

胸腔深处涌起难以掩饰的狂喜,他一声不吭,几步上前,直接把人拦腰抱了起来。

暖玉温香,安静地蜷在怀中,长睫遮掩下的眸光带着满满笑意。

洛信原思索了片刻,换了单手抱,缓缓向她伸出了左手腕……

梅望舒转头避开,声音里也带了笑,“是真的。不是你在做梦。今天别逼着我咬你,我便再告诉你一个小秘密。”

洛信原深吸口气,沉着下来,把人稳稳地抱在怀里,单手撩开衣摆坐下。

“你说,我听。”

梅望舒整个人慵懒地蜷在他怀里,眸光低垂,缓缓说道,

“你在西阁曾经追问过,入京十年,我为何而来。”

“当日你问我,为江山社稷?为匡扶皇室?为我梅家?”

“天家气势十足,句句咄咄逼人,把我逼到了墙角里。”她轻声道,“你当时怎么不会多问我一句,入京十年,是否为了别的?”

洛信原隐约感觉她要说什么,原本平稳的呼吸猛地急促起来,梅望舒想要抬头看他神色,却被手掌一把按住,牢牢地按在炽热怀里。

只能在怀里隔着单薄衣衫感觉那起伏不定的胸膛,越来越急促的心跳。

“别说了。”洛信原恳求着,“你越说,我越感觉像是做梦。我洛信原何德何能,上天如此待我,我感觉这一切像是极荒唐的美梦,一睁眼,梦就醒了……”

梅望舒把他的难以置信看在眼里。

却还是一字一句,轻声继续说下去。

“当年易钗而弁,入京十年。梅姝心中为梅家,为社稷……亦是为信原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