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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帝处事虽谋智欠缺些,但到底有着身为帝王的谨慎与多疑,更知小心使得万年船的道理。

故而此番,刑部侍郎费均冒进提审刑犯,而至刺客丧命一事,他心里不是没有生出猜忌顾虑。

可费均在朝也算兢兢业业,平日更没有明确的党派站队,加之其坚持只认自己此番过错是立功心切,绝无半分的不轨心思,故而梁帝也无法继续深究,最后只给他降了官职,夺了他刑部侍郎的实权。

而言榷,虽全身而退,看似与此事无半分牵扯,可终究是伤了元气。费均留着将来还有大用,却没想到为处理几名刺客就这样给折了,可惜,可言榷不敢赌,若这些人当真身涉沔南,他庇护不住。

于是待此事稍渐平息,言榷到底还是不放心地传了封密信南下,以做督紧,他做事素来微谨,又有铁血手腕,可是人,总有弱点。

霍厌于局外,将一切看得清楚。

……

容珩叫了自己亲信之人,用死囚犯的尸身,将牧游云等人偷梁换柱地从乱葬岗救了出来,之后几人暂被安置于他在郊野的一座宅院里。

那假死药有奇效,放眼整个大梁,恐怕也只有容珩一人能钻研出了。

容珩的父亲为正经太医院的大人,可容珩习术却不只拘于书本医册,反而是爱琢磨研制些精怪的玩意,比如闻了能让人喷嚏不断的药粉,也有无色无味吃了会让人腹泻不止的糖丸,总之种类繁杂,千奇百怪,都带着点儿捉弄人的意思。

就他这一点,倒是随了他母亲的性子,何姑当年不也是不拘束缚,才选择在容珩长大后与容太医体面和离,之后寻年少志气,独自在外游医,遍迹山水,救死扶伤。

想想,算得潇洒。

牧游云几人在宅院住了两日,才终于等待霍厌,既然选择了信任,那便不再生疑,于是霍厌叫他等,他也没有开始时的不耐与心急。

见了面,霍厌不再卖关子,于是把他单独叫进茶室,而后开门见山地直接开口。

“牧游云,我且问你,你为何如此坚信莫家当年没有投敌,是有实证,还是只是因为你对师父的忠心与信任?”

霍厌单手背于身后,站在一云纹窗棂前,颔首望着远处的天,眼底不知含着什么情绪。

牧游云素容开口:“我不是分不清是非黑白之人。我守我的道义,但不是愚忠,若师父当真有负国家,我牧游云以死来替师傅偿还过失,虽力微,但到底也算全了忠义。可师父一生清正廉洁,为大梁为民生,他鞠躬尽瘁,殚精竭虑,可到头来只因一份所谓西凉细作传递来的密函,尚未经证实,直降罪名,继而叫莫家一百一十七口连族残死刀锋,是问,我等幸存之人如何苟活?此仇不报,我等妄为人哉!”

霍厌默然,旁人大概很难设身处地去体会这番话,但他感同身受牧游云的处境。

当年的他不是也如这般四壁生困,父亲訇然罹难,而敬重的叔父和结拜的兄弟一时间竟成了他间接的杀父仇人,当年霍厌不过十四五的年岁,几重冲击差点生生将他逼垮。

而莫家被屠满门时,他正陪母亲去塬壁安葬父亲,那段时间他满身戾气,无人敢多管闲事地将消息传给他,哪怕有信寄来,他自我隔绝地不肯去看。

所以后来,当容珩快马加鞭,不分昼夜跑了十几天,来塬壁将莫家的事告知他时,他千疮的心只得再添孔隙。莫霆,是他这般心高气傲也甘愿喊一声大哥的人,可是,他没了。

收回思绪,霍厌同时回身,当即敛神再言:“当时既觉有冤,可有上达天听?”

牧游云眼神忽而厉,道:“大将军之死轰动朝野上下,民心不稳,军心亦动摇,这个节骨眼上梁帝着急给你们霍家,更是给整个大梁一个交代,他还在意什么是真相吗?有人顶上他松口气还来不及,又怎么会看匿名人呈上的诉冤谏书。”

当时牧游云尚在掩藏身份躲过追捕,这信自是要匿名才送得上去,可此信是否真的递到了圣上面前,尚且存疑。

当年给霍家定罪的证据,除了西凉细作传进京的密函,还有在莫府搜出的带着莫大人亲笔字迹的邀功信,上面言书除去霍氏该得多少钱银,刑部派专人对比,字迹无差。

也正因证据环扣,所有的证据都指向莫家,当年还年少的霍厌寻不出其中蹊跷,夹在仇恨与友情间痛苦万分。

可直至若干年后,他在西凉鏖战夺城,勇势难挡,在斩杀守城将首时,其兄长为救亲弟性命,忙跪伏声称知晓一绝密。知己之彼方得百战不殆,霍厌被西凉人称为战场修罗,他们自是早就钻研透了他,而能叫霍厌真正在意的,也就只有当年的莫氏一案。

对方知道的并不多,却是拿出了十足的诚意,将自己知晓的悉数相告,只说,当年传信回京的细作,实际早被策反,在凉谋事。之后大梁为大将军命殒而哀,他便借病脱身,拿着钱财告老还乡。

由此,霍厌终于将疮痍的一颗心补足上了一块。

细作告发为假,那邀功亲手信又是怎么一回事,这个大概便是牧游云口中的冤。

霍厌问:“何冤?”

牧游云眸底沉沉,“除了莫家人,旁人都不知我师父,在事发前一月与大哥,三弟围场野猎,却不慎在拉弓时将右手手腕伤到,之后批阅公文,翻写案牍师父全部用的左右,师父逞强,没叫外人知道,可却在通给我的书信里笑谈了此事,左右二手字迹相差悬殊,那栽赃临摹之人只知仿右手,却不知师父那月一直在用左手写字。若非这个,我不会坚持这么多年奔走鸣冤,只是冤屈既报不明,那便只余弑君!”

说到这,牧游云口吻猛地迸发出狠厉来。

霍厌也同样握紧手心,两个通敌罪证皆被倾覆,此环终毕。

猜想,当年牧游云递上的诉冤谏书,上面大概就是如此内容,这是那幕后布局之人的疏漏,原本以为能把莫家冤死,却不想百密一疏,外面竟还有个接到书信的牧游云。

大概,是天命。

“听你之言,弑君并不是你的最终目的。”霍厌抬眼,认真审度着牧游云,“不到最后,不该行这下下之策。”

“我没别的法子,犯恶之人必须受惩,寻不到别人,我便只能找上梁帝。”

“而今非绝境,转角逢生时。”

闻言,牧游云眼光一亮,从霍厌救他开始,他便隐隐抱着希翼,只是这么多年他失望的次数实在太多,到了如今,即便有所感,却也下意识地不敢有过多的期待。

霍厌伸手在他肩膀拍了一拍,道:“此事,我需你的助力。”

……

何姑送来的第二批药近日正好到了,想着施霓吃不得苦药,于是霍厌策马从郊野回来时,特意绕了个远,打算策马去趟南市,为施霓寻来些新味的蜜饯甜豆。

施霓娇气,他也惯着,只是她却不知,这药他催得辛苦,还招了姑姑的埋怨呢。

原本这段时间,她老人家正在东边儿泛舟游湖,自在得很,可他催命似的信一封一封急往她身边传,直叫她被迫中途返程,回那苦行僧的悬山去熬药。

因着这药所用不是寻常配方,有好几味药材都只有悬山里的温厅才有,于是何姑兴致勃勃地出去,还没七八日便又苦唧唧地回来。

而后随药同寄过来的,还有一封信,上面直直质问他,为何自己从不曾跟他透露过行踪之类,可却每次都能被他的人轻易找到,还说知道他权势高,眼线多,可也不至于眼线遍及天涯海角处处都有吧,于是扬言之后巡游直接不再大梁,她要到各国去玩!

霍厌却想,此番恐怕又得叫姑姑失望了,他的眼线可不只是在大梁。

正值集市,街上热闹得紧,他先去老招牌尝买了些,之后又去自己先前听说的那两家新开的铺子。

一个叫【点香斋】,一个叫【春风笑】。

好的东西无论多少霍厌都想给施霓买上,故而即便当下包袱装得糖食够多了,这两个店铺又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可霍厌没犹豫,不辞辛苦得两个都去了个遍。

特色要买,新品要买,最贵的更要买。

其实霍厌本身不爱吃甜,对这些也没有什么研究,不过却记得施霓爱吃甜栗、茯苓、芋头,于是糕点也偏着这几样儿口味的多买了。

却不想刚从店里出来,正遇上微服出街的太子殿下和宁乐公主。

霍厌看太子神采奕奕的模样,便知他这伤是养的差不多了,不过他身旁的公主嘛,看着倒是面色恹恹,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亦不复往日的明扬。

三人打了照面,霍厌刚想躬身,就被萧承胤阻了。

“序淮,我们微服出来,不必如此。”

霍厌点点头,直起身时一瞥眼,就看见太子殿下手里正拿着个提袋,里面像是装了件姑娘家的衣裙,正红色,颜色艳。

想想他身旁的公主,霍厌便也没在意,可太子却非要上赶着多句嘴。

“序淮,你看这衣裳如何?”他像是真诚发问。

霍厌看了公主一眼,视线收回时像模像样地敷衍了句,“颜色很衬公主。”

宁乐闻言看过来,嘴巴动了动似想说什么,可却是明显心思不在这,也根本没在意他们的对话,反而一直往外抻着头,仿若在寻找什么。

至于寻找什么呢,霍厌不想知道,也不关心。

太子这时笑了笑,带着些许欣悦和开怀,笑意更是直达眼底。

站在霍厌面前,他豪无所觉,把话说得暧昧十足,“这衣裙其实不是给宁儿的,是给施姑娘的。辞花节那日她为我那样有心地献了酒,我总该回个礼才是,她明媚,这衣服颜色该是衬她的。”

施霓……从施姑娘三个字从太子嘴里说出时,霍厌心头随之浮现出一丝冷笑,即便他面上未显什么,可太子也觉得周遭莫名森然然的。

霍厌颔首,心道可不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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