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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不太充裕,得抓紧时间赶快开,开得精精神神、漂漂亮亮的。

陛下要回来了,陛下最喜欢好看的花,得赶在陛下回来之前全开好。

花窖里的花很争气,都抢在寒冷的冬天争先恐后地盛开,任何人看了都一定喜欢,一定高兴。

争先恐后开好的花等回庄忱的棺椁。

……

“陛下很喜欢它的,陛下很喜欢花园。”

即使那已经只是做小花窖,这个固执的老花匠也依旧称它为花园:“没办法工作的时候,陛下总是来园子里坐坐。”

老花匠的鬼魂说这些的时候,变得很慈祥,苍老的脸庞柔和下来:“陛下还亲手种花,种了好些盆,大部分都长得不错……陛下很有天赋。”

“真可惜。”活到九十七岁的老鬼魂轻声说,“陛下本来能做个很好的花匠,活九十七岁。”

凌恩木然地跟着起身,他摔倒了几次,不得不撑着膝盖才站起来。

他也像是变成真的鬼魂了——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仿佛它们已经融化,或者是变成两根木头,杵在地上。

他跟着老鬼魂来到那座花窖,它的确被打理得非常好,没有任何一点破败的迹象。

在老花匠死后,也一定有人经常来照顾这些花。

……这是一定的,毕竟阿克也已经长大了。

庄忱已经死了七年。

当初爬在庄忱怀里耍赖,抱着年轻的皇帝不撒手的孩子,也已经长到十二岁,有了自己的第一件斗篷了。

老鬼魂领着凌恩来到花窖,请他随便观赏。

老鬼魂自己还有事要做,又精心挑选了一些白色马蹄莲,念叨着要把它们送去陛下的墓前,慢悠悠飘远。

……

凌恩站在花窖前,看着那些开好的花。

他在这里看到庄忱留下的碎片。

因为精神力频率被短暂干扰,即使没有星板,他也能暂时看到这些……有些可惜的是,这种干扰似乎并不可持续。

只是和老花匠的鬼魂说了些话,星板留下的影响就已经被削减。

普通的鬼魂在他身边路过,都已经不那么容易发现他了。

碎片里的庄忱正在给一盆满天星松土。

在凌恩走近的一刻,年轻皇帝的碎片忽然停下动作,抬起头:“元帅阁下?”

凌恩仿佛被无数根细针钉在原地。

他忘记了怎么呼吸,僵硬地站了片刻,直到被另一道虚影擦着半边肩膀穿过,才慢慢找回知觉。

这只是过去的碎片,不是现在。

……碎片里庄忱不是在叫他,在庄忱死的那年,他还只是上将。

这时候来找庄忱的,是已经退休的上任元帅、军部负责人。

负责人俯身行礼:“陛下。”

舰队即将离开帝星,向前线移防。

军部负责人是来向皇帝辞行,并请示相关的调动和军费分配。

庄忱冲他微微点头:“请给我几分钟……我现在还无法工作。”

军部负责人的年纪也已经很大,已经有两百多岁,精神却依旧很矍铄,强悍的精神力让他至少还有五六十年的寿命。

负责人看着还格外年轻的皇帝,忍不住蹙起眉:“陛下……请原谅我多嘴。”

“您该休息,您的身体状况在急剧恶化……不能再这样下去,或者我给凌恩放假。”

负责人的声音很轻,像是怕稍微高声,就会惊扰面前的年轻皇帝:“让他留在帝星,两年——或者三年。”

庄忱垂着视线,慢慢给那盆满天星松土。

凌恩忍不住过去,碰触那块碎片,握住庄忱隐在斗篷下的手臂。

属于庄忱的感受瞬间流入他的身体。

……一片嘈杂。

随着身体的衰弱,最先淹没年轻皇帝的,就是无处不在的喧嚣和嘈杂——即使有荆棘戒指的护罩,也根本无济于事。

庄忱说他无法工作,是因为他根本听不见负责人在说什么。

这会儿他耳朵里全是凛冽的风声、乌鸦拍打翅膀的声音和沼泽冒泡的咕嘟作响……下一刻又变成不知什么种族的激烈争吵,无法辨认语言,声音极尖锐刺耳,像是锋利的砂轮在切割金属。

可年轻的皇帝却很平静,像是完全没有被任何事影响和干扰,只不过是微微出了会儿神:“……您说什么?”

负责人以为他不想提起凌恩,低低叹了口气,不再在这件事上多嘴:“我是说,您至少应当休息。”

这次庄忱看清他的口型,理解了他的意思:“我正在休息。”

庄忱举起手里的小花铲:“我在种我的花。”

他面前的是盆银色满天星,这是伊利亚特有的植物,开起来像是真的星星,在夜色里甚至有流光闪烁。

负责人的孙辈年纪都已经过百,面对眼前这位年轻过头的皇帝,纵然满腔惋惜遗憾,终归还是只能把话咽回去。

负责人忍不住柔和下态度,走过去轻声说:“我看看。”

庄忱把花捧起来给他看。

年轻的皇帝捧着一小盆花,裹着宽大过头的斗篷,哪怕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看起来也很像是在等夸。

负责人摘下手套,轻轻摸了摸那些花瓣,温声赞扬:“很好看,您很会种花。”

年轻的皇帝认出他的话,眼睛里慢慢透出高兴,抿了抿嘴角,把小花盆抱回怀里。

“它有名字?”负责人看清花盆上的字,“为什么叫‘斗篷’?”

这个问题有些难住了皇帝陛下。

庄忱看着这盆花,找到编号,拿出一份笔记来翻了翻:“因为……我有一件斗篷。”

一件和满天星一样颜色的斗篷,是他少年时很喜欢的生日礼物。小皇子顶着斗篷到处吓唬人,宫里每个侍从都被飘荡的银灰色斗篷吓了十几跳。

负责人蹙起眉,征求过皇帝陛下的同意,拿过那份笔记。

上面是很工整的编号,每个都对应一盆花,每个都代表一段记忆——幸而剩下的那些记忆都无足轻重。

剩下的那些,多半是参加了某场宴会、出席了某次庆典,又或者是喝了很难喝的苦药。

种着“喝了很难喝的苦药”那盆记忆的是棵仙人掌,看得出没怎么被浇过水,但因为本来也不喜欢水,所以还长得挺好,浑身都是大尖刺。

年轻的皇帝在摆放位置上稍有些私心,悄悄用大尖刺吓唬旁边那一圈代表“听见了不怎么好听的话”的曼德拉草。

负责人草草翻了翻,几乎是紧锁着眉头,沉默半晌,才将笔记交还给庄忱:“陛下……您必须用这种办法了吗?”

这代表一个人的精神领域已经衰弱到极限——衰弱到甚至根本没有充足的空间,来存储足量的记忆。

所以必须定期整理、定期将无用的记忆遗弃清理,才能保证不忘掉更重要的部分。

庄忱把遗弃的记忆种在花盆里,摆满了一个花架。

“没关系,我不会误事。”年轻的皇帝像是在回答,又像答非所问,“请放心。”

庄忱抱着他的小斗篷,放在花架最高处。

银色的满天星长得很好,闪闪发亮,让他相信自己一定有过一件很漂亮的斗篷。

年轻的皇帝这样想了一会儿,心情就转好,苍白的脸上多了微微的笑容:“好了,请把您需要批复的文件给我,我身上有笔和墨水。”

军部负责人分明不想这么做——可这些事必须要皇帝来做,没人能够代劳。

庄忱把这件事对每个人都瞒得很好,除了早就奉命严格保密的私人医生,还有老花匠,就再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些。

如果不是负责人这次走的仓促,又必须找庄忱签署这些命令,所以直接来了花窖而非那间起居室……也绝对不会发现,伊利亚的皇帝,状况居然已经差到这个地步。

“下次就不用这么麻烦了。”庄忱翻阅那些文件,确认内容后,弯腰给它们签名,“我会把更多权力放归军部。”

他把文件签好,收拾整齐:“这些事项,军部以后都可以自行决定。”

“……陛下。”军部负责人不接它们,苍老的眼睛凝视庄忱,低声说,“您是不是——”

他迎上那双眼睛里的平静疑惑,沉默良久,还是把话全都嚼碎了吞回去,只是单膝点地:“请您务必保重身体。”

——是不是在安排身后事,是不是在留下遗嘱,是不是在做最后的交托……

……这些话就这么问出来,实在太过残忍,残忍到无法被接受和原谅。

年龄超过两百岁的人,一生见过太多次别离,生老病死已是常事,原本不该再有什么触动。

但伊利亚的皇帝……太年轻了。

太年轻了。

年轻到军部负责人甚至觉得,听到上任陛下遭遇意外的噩耗,匆匆赶回帝星,抱住抵死挣扎着大哭的小皇子……好像也只是不久之前。

庄忱接过这顶皇冠、成为伊利亚的皇帝,好像也仅仅只是不久之前的事。

庄忱十六岁成为皇帝,今年二十二岁,满打满算……也只不过是六年而已。

六年的时间,怎么把伊利亚的小殿下变成这样。

“您不该埋掉您的斗篷。”负责人抬起头,轻声说,“它对您很重要。”

二十二岁的皇帝在这句话里怔了一会儿。

“没有地方……放斗篷。”

他最后轻声说:“元帅爷爷,我没有地方了。”

负责人脱下军装,摘下庄忱的皇冠,把单薄得像是片落叶的皇帝抱住。

只是这样轻微的触碰,就让这个年轻人疲惫地摔进他怀里。

“我们本该更关心您,您身上的担子太重了。”负责人低声说,“不该这样,不该有人抢走您的斗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