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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没张开,年轻的皇帝就这么安静下来,沉默了很久,才终于轻声说:“……我没有。”

那些需要长篇大论的解释在这里中止。

庄忱甚至还带来了一份科学院几百页的报告,但没把它再交给凌恩。

他只是把报告重新收好,揣回进那件什么都能装的大斗篷里。

做完这些,年轻的皇帝又靠在椅子里歇了一会儿,就站起身。

“我没有”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庄忱离开禁闭室,没有再做任何辩解。

……

凌恩离开花窖

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腿,即使它们正在迈步,在向皇宫外走。

它们跟着那些鬼魂,把他带去那些白色的高塔。

对精神力足够强悍的人来说,这些白塔的存在并不起眼、意义也并不算那么明确……所以当初,军部负责人建议凌恩去看看时,他也完全没能真正理解这个建议。

那是他去找军部负责人,想要申请一年后回帝星、回皇宫驻防,两人间发生的对话。

即将退休的负责人看着他,视线里的情绪很复杂,有他无法理解的强烈遗憾,也有黯然。

“你真该去看看那些塔。”

年迈的上任元帅站在舷窗前,看着窗外越来越远的帝星,低声叹息。

“它们存在的意义,和我们完全一样。”

负责人说到这里,就转回身看着他,苍老的视线依旧锐利:“我们守卫伊利亚,它们也是。”

“有人叫它‘饥饿的白塔’——你听过这个说法吗?”

负责人逐字逐句地转述:“很多人说,它吃掉大笔经费……”

他当时无法自控地开口,沉声打断了这句话:“这是陛下的决断,陛下有这个权力。”

负责人没有因为被打断而生气,只是看了他很久,才又问:“你总是维护陛下,是么?”

他站在那样锐利的、不含任何情感的审视下,竟然没有回答,只是咬着牙关沉默。

……那时的他甚至没有勇气答“是”。

因为这种维护并不出于理智。

是种连他自己都感到不安的、未加思考脱口而出的冲动……这并不符合“规则”。

他简直像匹愚蠢透顶的驽马,只在名叫“规则”的鞭子底下不停地走,看似清醒实则麻木,从未真正动脑思考过哪怕一次。

负责人问:“是什么在对你造成困扰?”

“军人不该有私心。”他低声说,“我……”

他不知该怎么解释,他无法控制维护陛下的私心——而这解释也并没说出口,因为负责人已经打断他:“我知道了。”

“我不会批准你的申请。”负责人在那份申请上签署驳回,“你没必要再回帝星驻防。”

这次他是真的几乎失态,语气变得急躁:“为什么?!”

“因为没这个必要。”负责人说,“因为你把这当成是私心。”

负责人说:“陛下在煎熬心血,而你把维护他当成私心,当成可耻的事,甚至羞于承认。”

“这不是私心,这是陛下的白塔。它们吞吃陛下的心力和生命,正在生长——迟早有天,它们将会和我们做同一件事,甚至比我们做得更好。”

负责人的视线变得极为严厉,这种严厉的注视几乎将他生生剖开:“你从未理解过陛下,也从不尝试做这件事,难道不是吗?”

他立在原地,根本说不出半个字,脸色苍白。

像是被什么极重的攻击,毫不留情砸进了他的精神领域。

负责人这样凝视他半晌,逐渐垂下肩膀,收回视线,慢慢叹了一口气。

这让从来凌厉沉稳、雷厉风行的老元帅,显得有些颓然,甚至像个很普通的老人。

“陛下需要的,不是这种‘维护’。”负责人慢慢坐回椅子里,“这有什么意义,难道少了你的维护,陛下就没有花钱的权力?”

这话不如之前语气重,也没有什么责备的意味,仿佛只是一句随口的叹息。

但这句话比之前的那些话,还要更让伊利亚最年轻的上将僵立不动、失去血色,连呼吸都变得粗重。

“我们没有任何人去真正了解他。”

负责人低声说:“我们从未了解他……如果我们能早做这件事就好了。”

“这是我们共同犯下的错误,无法纠正……来不及了。”

老负责人低声说:“所以,我至少不能让你回去,把事情变得更糟。”

他几乎叫这些话钉死了,前所未有的焦躁不安迅速升级,变成不受控的惶恐:“我不会,请您——”

他立刻就想回去,他想现在就离开这座星舰。

“我不会批准的。”老负责人说,“到我退休为止,你就待在前线,哪儿也别想去。”

这些话钉穿他的骨头,把他钉牢在星舰的甲板上。

这种剧烈的、仿佛迟早会失去什么的不安,让他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都完全无法入睡。

这也是为什么,几个月后,他会在凌晨即刻回复庄忱的消息。

而那时,还没人知道几个月后会发生什么,没人知道庄忱会留在“残星”……而老负责人在处理妥当剩余的事项后,就退休离开舰队,不再担任元帅的职位。

或许有人知道,有人已经猜测出端倪,只是拒绝承认。

拒绝承认、拒绝接受,甚至拒绝触碰这种可能。

老负责人盯着自己的手臂。

被这双手揽住的年轻人,淡白安静,心血早已耗竭,轻得像是一片只想睡去的灵魂。

……

如果早有人能去好好看看那些白塔,能弄清它们的价值和意义。

如果不仅仅是科学部那些人理解庄忱在做什么。

不是一句苍白的“陛下有决断的权力”。

……如果早就有人走过去,对他说:“我看了你的白塔,它们是最正确的决定,你没有做错”。

如果有人对他说:“我完全理解你正在做的事,你是个好皇帝,我们一起来承担你的责任,我为你保驾护航”。

如果有人说:“来,给我你的手”。

这些年里,只要有任何一个人这么做了……那位年轻过头的皇帝陛下,或许都不会独自走上这条路,走到这一步。

……而最残酷的事,恰恰也是这个。

走到这一步,这些话就都派不上用场,也不能改变任何事了。

因为他们的陛下已经不需要支持,不需要护航,也不需要理解……这些早就变成编号,变成花盆里的戎葵。

这种花其实不适合种在花盆里,它们生来高大,甚至能长到两三米,通红的花要开在最广阔的天地,吹最畅快的风。

“总有一天,我会退休,你也会因为什么原因……必须回帝星。”

老负责人起身离开:“到那时候,我要你去看看,那些白色的塔。”

/

帝星的白塔容纳了很多孩子。

整个伊利亚星系的孩子,只要一检查出没有精神力,就立刻被使者接来帝星、送进规模最大的这一座白塔。

所以,这些孩子从小就受到庇护,并不像伊利亚的小殿下那样,从小被头痛折磨着长大。

庄忱派了很多老师过去,那片相当豪华的花园停止维护、连昂贵的花卉、装饰也全部打包卖给别的星系,换来的钱变成了一座全由特殊材料制成的学园。

“白塔”根本就不像外界揣测的那样逼仄、压抑、拘束……这是个比皇宫还大的学园。

学园里有街道,有商铺,有小花园,该有的一应俱全,几乎像是个微缩的小城镇。

生活在这里面的孩子们,可以选择学习、念书、进科学院,也可以跑去那些商铺里,学做生意,打铁,炖汤煮菜,当然也可以学着种花。

他们可以尽情了解外面的世界,老师们从第一天就把所有真相告诉他们,也告诉这些孩子,科学院还在继续研究。

在海量经费的支持下,科学院依然在持续研究,有陛下在,没有任何人干扰得了这件事。

等这些孩子长大,一定可以研制出轻薄的材料做衣服、斗篷,让他们自由地走出去——也让数不清的普通人能盖上这种材料做的被子。

到时候,不论谁都能闭上眼睛,放松时刻紧绷的精神,体会什么叫“轻轻松松大睡一觉”。

这扇门目前还需要关着,只是因为外面太吵了,但它不会上锁。

如果有人完全接受任何代价,只想提前出去,那么也完全没问题,记得领一枚护罩戒指,那扇门随时都能推开。

……

“和你想象的完全不一样。”熟悉的声音在身后问他,“是不是?”

凌恩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

他不知道自己原本的想象是什么样——或许是漠然耸立的阴冷高塔,或许是冷清偏僻的狭窄一隅。

他吃力地挪动视线,看见早已退休的年迈负责人。

老负责人赶回来参加陛下的葬礼,结束之后并没离开,就一直待在白塔:“我答应了陛下,帮忙照看这儿。”

在最后的那一两个星期,庄忱其实写了很多封信,拜托了很多人。

伊利亚的皇帝在临终前,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得非常妥当、非常细致,没有因为他的死亡,而给这片星系带来任何混乱。

“元帅爷爷”收到的信,是帮小陛下照看白塔。也不用太常来,只要偶尔来一两次,帮忙看望一下这些孩子就好。

不论再如何努力,白塔里的孩子毕竟与世隔绝,需要外界给予足够的正向引导……也需要被督促着锻炼身体,这是伊利亚的皇帝对这些孩子唯一的要求。

长大以后,想做什么都没关系。进科学院很好,做个花匠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