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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鹤春那天没吃着点心。

马车回了秦王府。

车夫是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人上去的, 看见秦照尘匆匆将人抱下来,吓得拿不住马鞭:“时,时大人……”

秦照尘沉声打断, 叫他不准声张, 去请大夫。

车夫仓促套上马车, 戴上斗笠蓑衣, 脚还没沾地, 就又转去医馆。

大理寺卿也忙得脚不沾地,叫人弄热水、准备热粥热饭、烫热酒,用粗布装了粗盐用火烘着。

时鹤春靠在他肩上, 时昏时醒,睁开眼睛就看见忙成陀螺滴溜溜转的秦大人, 幸灾乐祸扬眉吐气:“活该。”

多新鲜,抄家抄回来个病秧子。

这下好了,堂堂大理寺卿改做照顾人的小厮, 还得亲手伺候一个病人。

“是我活该。”秦照尘不跟他争, 抱着怀里这一捧冰, 小心翼翼放进热气升腾的木桶里,“好些吗?难受就和我说。”

时鹤春早已无所谓难受不难受。

这副身体没有好受的时候, 时鹤春不提,不管它们, 就像没这回事。

冻木了的躯干四肢泡进热水, 又麻又痒刺痛难当, 其实不好受……秦照尘知道。可时鹤春只是闭着眼, 神色轻松哼着小曲, 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大奸佞看起来颇享受,泡在热水里靠着浴桶, 懒洋洋支使他:“酒。”

“等会儿再喝酒。”秦照尘轻声说,“先喝些粥,我叫人去熬了。”

时鹤春就猜到他要这么说。

每次来了秦王府就要被这人管着,时鹤春很不满地睁开眼睛,不高兴地看着他。

秦照尘被他看得五脏六腑无一不痛。

做到这一步,秦照尘宁可时鹤春恨他、厌恶他,宁可时鹤春自此跟他割袍断义反目成仇……也不想看见这种眼神。

不想看见这个刚被他抄了家的奸佞,二十年来从没变过的一双眼睛,清凌凌黑白分明,不高兴的唯一缘故……是堂堂秦王殿下不给他喝酒,非得等一碗破粥。

这种轻飘飘赌气似的不高兴,让秦照尘生出错觉,仿佛时鹤春就坐在那棵梅树下。

就坐在那,懒洋洋、完全不设防地张着胳膊,任凭他一刀一刀捅上去,如血的花瓣落满衣襟。

……这样的失魂落魄,很轻易就叫时鹤春看出来。

鉴貌辨色是官场最基础的本事,时鹤春能走到这一步,就不会看不出他的脸色:“怎么了?”

秦照尘晃了晃,身体脱力,撑住温热浴桶。

时鹤春仰头看他,眼睛里收了调侃、收了胡闹似的赌气,微蹙了眉,反倒换成正色。

“朝堂上这么糟心?”

时鹤春不刺激他,好言好语:“那你陪我喝两杯,酒能消愁,别熬你那破粥了……”

这种好言好语要将大理寺卿活活凌迟。

朝堂之上的茫然恍惚全涌上来,秦照尘说不出话,他实在再攒不出半分力气,无声跌在地上。

抄了七家、弹劾了十一个官员的大理寺卿,颓然跪伏在浴桶旁,肩膀被压得抬不动,手里紧攥着本想给时鹤春擦头发的棉布。

“难受什么。”时鹤春一点一点挪过去,趴在浴桶边,摸摸大理寺卿的下巴,“吓唬你的……没跟你生气。”

“不就是抄个家。”时鹤春说,“多大点事,我的脾气你还不知道?”

他连命都无所谓要不要,一个府邸能有什么的,既然秦照尘要了有用,那就拿走。

秦照尘又不是拿去乱用,是去救灾……灾情严重到这个地步,他也没想到。

若是早知道,时鹤春就再多敛些财、搜刮些银子。

时鹤春也不喜欢死人。

时鹤春不喜欢死人,不喜欢见人受苦,这些会让他想起浸透了青石板的血……这念头放在一个奸佞身上多少有些矫情了。

所以时鹤春从不承认。

反正秦照尘活该,敢抄他的家,这个锅得扣在大理寺卿身上。

活该,不早跟他商量。

早商量多好,他再去吓唬几个贪官污吏,多弄回来点钱,救灾的银子不就能再多些。

榆木脑袋一辈子算了。

……

时鹤春腹诽他,又冥思苦想了半天,大理寺卿莫非是担忧靠他养着的工坊街饿死——那条街里全是家里没人的残退老兵、灾荒流民,的确值得一忧。

但也用不着忧,时鹤春伸出手,拍拍秦大人:“放心吧,我早安排好了。”

他早知道得有这么一天,本来也没打算一直养着这些叫忧国忧民的秦大人牵肠挂肚的人……之所以弄了条工坊街,就是为了叫这些人学手艺。

有了手艺就饿不死人,这世上永远不少要打的铁、要锔的瓷,只要有人活着,就要穿衣穿鞋,就用得着织布纳底。

“饿不死的。”

时鹤春说:“手艺在那,还怕活不成?再说我还留了几万两……”

这话说到一半,就被狡兔三窟的奸佞及时刹住,没全供认给铁面无私的大理寺卿。

但秦照尘魂不守舍、神情恍惚,似乎也并没听清他说的:“……什么?”

时鹤春奇了一声:“你不是担心工坊?”

秦照尘攥着手中棉布,愣愣看着他,半晌吃力苦笑了下,低头伏在发着抖的手臂上。

他不知该说什么。

他半个字、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时鹤春那天没吃着点心。

秦照尘将他安置妥当,给他留了热粥热酒,匆匆赶去时府。

大理寺卿徇私枉法,在抄家之前赶进去……翻出了小酒壶,收拾了所有时鹤春常用的东西,甚至在停不下的雨里,一手泥泞地小心翼翼挖出了那株梅树。

这些事折腾到很晚,等秦照尘匆忙再赶去点心铺,铺子全都已经关门打烊。

最便宜的点心也没买到。

没买着点心,像是丢了魂的大理寺卿坐在石阶上,看着被勉强移栽下去、不知能不能活的梅树,没力气进门。

最后还是时鹤春披着件衣裳,拉开门将人薅进去:“想什么呢?”

叫大夫诊了脉、行了针、喝了一大碗药的时鹤春,看起来气色稍微好了些,住的地方也被收拾得不错。

奸佞就是奸佞,哪怕在一贫如洗的寒酸秦王府,也是逍遥的放肆做派,叫人把房间弄得相当舒服。

时鹤春有了小酒壶,就挺高兴,主动安慰秦大人:“没事,活不了也不怪你。”

这雨下得离谱,浇死了不知多少草木庄稼,何况一棵瘦到嶙峋的梅树。

说不定,秦照尘去之前,梅树就已经活不成了。

时鹤春揣着酒壶,耐心地把这道理讲给只会读书报国,多半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秦大人:“别伤心了,陪我喝酒。”

秦照尘被他拽得踉跄,跌进一室暖光,看见桌上铺着的不少纸张。

纸上笔墨尚新,时鹤春在写东西。

本该手都抬不起来、路也走不动的人,是怎么忽然有了精神……秦照尘把传记写到这里,才终于醒悟,这不是件好事。

当时的他以为时鹤春是好些了,忍不住生出些希望,心里终于稍微妥帖:“在写什么?”

“给你的。”时鹤春扫了一眼,随口道,“你不是要整肃朝堂。”

总不能两眼一抹黑整肃。

大理寺要知道的所有东西,都装在时鹤春这个奸佞的肚子里,所有的秘辛,所有的隐晦暗流,时鹤春全了如指掌。

有了这些东西,大理寺卿如虎添翼,从今往后,没人再拦得了秦照尘。

“照尘,照尘。”

时鹤春一副老先生派头,溜达到桌前,也低头看那些纸:“挺不错,这回这名字不枉了。”

秦照尘抬头,盯着他,看着那双灯下柔和的黑眼睛。

时鹤春叫他这么看,先笑了,随手将那些纸推开,拉着秦照尘:“今夜不谈这个,你坐下,陪我喝酒。”

秦照尘坐下,陪他喝酒,不谈那些纸。

时鹤春喝酒像喝水,酒意浸润到眼睛里,那双眼睛变得像春风,潇洒恣意。

秦照尘想起时鹤春十七岁,十七岁的探花郎,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时鹤春不看靡靡红袖,不理阵阵香风,将花抛进街边的秦王世子怀里,眼睛亮晶晶地得意,像只振翅冲天的灵鹤。

那是他们关系最好的时候……后来时鹤春一头扎进浮华场,他们日渐分道,不是没吵过,吵得最厉害的几次,甚至差一点就割袍断义。

这些争吵不休的日子,一晃竟也过去十年了。

如今的时鹤春不再和他吵了,倒是仍旧很得意,抱着小酒壶,晃悠悠在躺椅里摇:“你看,我当大奸佞,是不是有好处?”

秦照尘偷走他的杯子,把里面换成甜酒酿:“是。”

没有时鹤春这个大奸佞,他受朝臣排挤孤立,无处下手,根本不可能摸清这片错综复杂的关系网。

没有时鹤春这个大奸佞,南直隶并五省灾情,无人能赈,无粮可放……今晚他才知道,时府早已将第一批钱粮运过去了。

早运过去了,数不清的人在靠这个活命。

在门外石阶跌坐,看着那株瘦梅时……秦照尘甚至在想,是不是时鹤春做得才是对的。

“乱想什么。”有人拿小甜枣砸他,“秦大人,这世道逼你这么想,这世道就已经不对了。”

秦照尘悸颤了下,抬起头,看着眼前向来荒唐放肆的奸佞。

他看着干干净净的时鹤春。

“我享我的福,你受你的苦,我这条路好走。”时鹤春不知是醉是醒,抱着酒壶看他,“你要慢慢熬,熬一辈子……照尘。”

时鹤春轻声说:“你要是改了这世道,下一个我,或许就是跟你并称的清流,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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