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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照尘不再开口,只是看着门外人影,他不信这些人是民心。

那些真正的灾民饥民、跪下给神仙小公子拼命磕头的人是,给施粥的恩公立生祠,供奉无名牌位,日日洒扫进香的是。

这些只不过是恶徒之下的犬牙鹰爪,是禽兽,是畜生。清流也非清流,是高坐明堂上的道貌岸然,衣摆不染尘埃。

他想时鹤春。

万丈红尘之内,只有一个干净的时鹤春。

是他错了,他不该弹劾时鹤春,他走错了路,他该到时鹤春身边去。

请他的小仙鹤教他,做个不那么清的清官,时鹤春一定很高兴教,一定很神气,逍逍遥遥躺在榻上翘着脚给他讲……他不该自认和时鹤春分道。

时鹤春从未和他分道,时鹤春让他不坠尘埃,不坠万丈深渊。

秦照尘看见首辅遗憾的叹息。执法的衙役扑上来,拧下他手里的刀,将他用力向地上按,剥去他身上的朝服。

大理寺卿并不反抗,认罪,伏法,认这项上一刀。

秦照尘被抓住手臂肩膀,关节仿佛被拧碎,双膝即将跪进尘埃。

……下一刻,却忽然有人扑出来,同这些衙役相持。

个个黑衣遒劲,个个玄铁覆面,仿佛无声无息从黑暗中出现,身手利落悍然,将衙役从他身上撕开。

有人用力搀住他的手臂,不准他跪倒地上,秦照尘倏地抬头,迎上黑衣人哀凉的眼神。

没有丝毫绝处逢生的喜悦——鹤归堂的人不该来救他!

这些人现在该带着时鹤春逃出生天,该换一具无名尸首放在狱里……鹤归堂的人手绝没有充足到来救他!

秦照尘无法思考出更多的结论,他像是被钉死在原地,只觉头痛欲裂。

耳畔的尖锐的啸音里,多出首辅的怒喝。

“秦照尘!”首辅暴怒,“你身为大理寺卿,执法徇私、乱法破法,已经罪不容恕!今日神佛也救不得你——”

湮灭天地的恍惚中,秦照尘似乎听见……时鹤春冷笑了一声。

很轻很冷的笑,时大人看不起谁、看不起什么事时就会这么笑……他在大理寺断案,被本不该死的人折磨得夜不能寐,时大人来转一圈,就把那份卷宗随手抽走。

——神佛救不了的人,时鹤春能救。

可眼下这片天地分明没有时鹤春。

秦照尘无法思考,无法理解鹤归堂的人眼中死灰般的绝望……紧接着,这个小县衙中的县令踉跄着跑出来。

“大人,大人息怒。”县令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上官,不知该拜哪一个,哆哆嗦嗦劝首辅,“大理寺卿……没徇私,没枉法啊,您这是说什么呢?”

首辅错愕僵住,怒意凝在苍老锋利的眼睛里,再看向秦照尘的视线一颤,忽然隐隐渗出恐惧。

……没徇私,没枉法?

什么意思,时鹤春没跑……时鹤春已经死了?

秦照尘没罪——这怎么行?他们明明已经答应那些人,要在这里杀了秦照尘了。

首辅幼子犯法,还拿捏在人家手里,于公于私,都不能叫秦照尘活着回京。演这一出正气凛然的堂皇戏,无非是算准了秦照尘不杀时鹤春。

可那个不长眼的县令还在哆哆嗦嗦地说:“下官……下官也是才知道。几位上差去提审犯人,说是要审什么、什么机密,下官闲来无事,也就陪着去了……”

半夜提审机密,半夜一个县令闲来无事,这话简直荒谬。

但知道内详的人,都清楚那些人是去问什么——那些人是去逼问,时鹤春亲口承认了的银子,究竟藏在什么地方。

县令不敢让外人听见,压低声音,结结巴巴地解释:那些上差先是隔着牢门问话,然后威胁、最后恩威并施。

发现里面那死囚依旧不为所动,上差们也恼了,逼着县令打开牢门,闯进去就要动大刑伺候。

这时候才发现……人已经死了。

早就死了,一点都没差,喝了断肠毒酒,受了凌迟之刑。

囚衣片片红痕,血流干了,隐在阴影里才没看见。

那一柄小刀就埋在被血染透的稻草里。

这分明就是按罪判处的……至于没当街凌迟,律法里其实也有规矩。

本朝律法里说:逢大灾大疫、民间混乱,为免人心浮动,狱中暗刑也可……

首辅根本就无心管什么当不当街,背后泛着冷,盯住一动不动的秦照尘。

时鹤春居然就这么死了。

时鹤春这一死,谁还杀得了秦照尘?

更别说死得这么干净明白……哪怕想要栽赃给那些鬣狗,都无从下手!

“……秦王殿下。”

首辅勉强缓过神,缓下态度走向秦照尘,尽力换了个和蔼神色:“老夫不知……”

首辅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眼前的秦王推开。

秦照尘像是听不见他的话,又像是根本不知身边有什么人、什么东西,只是往那一处监牢里走进去。

这下没人敢动他了。

刚才对他凶神恶煞的衙役,这会儿都慑得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头也不敢抬。

那些高喊着“大理寺卿私纵死囚”、故意惑乱人心的恶徒,也干张着嘴说不出话,一时不知该再喊些什么。

秦照尘身上本就功勋昭彰。

大理寺卿在朝中执法如山、刚正不阿的雷霆震慑,秦王殿下这一趟放粮攒下的威望人心……再加上大义灭亲、亲手屠戮奸佞首恶。

就像首辅此前说的,这是时鹤春亲手送他的,拿命铺的一条锦绣青云路。

今日没人能杀秦照尘,以后就再没人能杀了。

县令从愣神里醒悟,慌张拱手问秦王殿下安,府衙上下都战战兢兢拜倒。

秦照尘穿过那个不大的院落,他一路走过去,一路不停有人跪下,或许是心虚,或许是畏惧。

杀伐狠厉果决的大理寺卿,来日逢云化龙,倘若追究起今夜,数不清的人要遭殃。

秦照尘看不见这些,他走下那些台阶,像是踩着时鹤春的血。

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活着的变成了他,怎么……那些人说,时鹤春是喝了毒酒、受了极刑。

时鹤春最怕疼,谁敢对时鹤春动这种手?

怎么会有毒酒,哪来的毒酒,他给时鹤春……

秦照尘被横在面前的手臂拦住。

两相挣扎碰撞,那个被他揣进怀里的银酒壶硌住肋骨,从心肺里炸开刺痛。

……时鹤春不喝他的酒。

不喝他的酒。

落在秦王府的小仙鹤,很好养,从来什么都肯喝,甜酒酿喝,浊酒也喝。

大理寺卿穷疯了,攒着俸禄买回去的三勒浆,装进小酒壶里只有半壶,时大人就美滋滋兑水晃着喝。

时鹤春忽然不喝他的酒,他怎么不知道警惕,不知道留个神……

“别去看了。”鹤归堂的人追上他,拦住他,“秦大人,大人不叫你去看。”

那人对他说:“没人……大人走了,我们把大人劫走了,躲起来了。”

那人说:“牢里是没名字的尸首,我们在乱葬岗里找的。”

那人说:“这些人都被唬住了。大人躲在山里,要养个三五年的病,让我们跟您说,他先不出来了……”

极为苍白的遮掩借口,终归消失在无光无影的漆黑眼底,鹤归堂的人看着秦照尘,无法判断大理寺卿是否还活着。

秦照尘还活着,活着站在打开的监牢门口。

里面的尸首已叫草席敛了,旁边放着一口薄棺,只等放进去钉死,就仓促下葬了事。

鹤归堂的人本该奉命拦他,可到了这一步,怎么拦得住,秦照尘像是随时也会死,死得只剩个空空如也的躯壳。

“我不会。”秦照尘说,他跪下来,“我会活着,不会死,我还有事没做完,死难瞑目。”

大理寺卿今晚,原本也是抱着死不瞑目的心思,来放时鹤春。

这一路触目惊心,饿殍千里饥民遍地,易子而食。史书上的寥寥几笔,亲眼看清,原来是地狱修罗景象。

秦照尘今晚来放时鹤春,是要把命和这颗心一起殉了……可时鹤春比他快,他的抉择挣扎、斟酌衡量,在时鹤春那里无需考虑。

秦照尘打开草席,脱下被那些人小心奉回来的官袍,仔细裹住那具尸首。

他攥着袖口,擦拭被血污染过的眉眼。

大理寺卿擦得仔细,沾了一点酒去擦,边擦边低声哄:“闭眼睛,睡觉。”

他的小仙鹤仰在他怀里,裹着他的官袍,很安静地看着他。

秦照尘想不通,像时鹤春这么怕疼的人,是怎么对着自己下刀的。

秦照尘拢着时鹤春的手,那只手的手指还微弯,已经变得冷僵了,是个持刀的姿势。

怎么该是持刀呢。

这双手里该握的是银子,怀里抱的也该是。

秦照尘搜遍了全身。

可笑大理寺卿身上甚至没有一粒碎银子,那银酒壶他舍不得,只能抬头借:“有银两吗?”

此刻狱中没有旁人,大理寺卿不发话,没人敢进来。

鹤归堂的人沉默伫立,欲言又止,只是出去绕了一圈,勉强攒了几两碎银回来,全交给他。

秦照尘把银子放在时鹤春手里,那双手握不住,稍稍一晃,白花花的银子就又都散落回地上。

“不要么?”秦照尘哄他,“那就抱。”

秦照尘把人抱进怀里,可时鹤春身上全是伤,片片殷红刺目,没个能拍抚的地方。

秦照尘喂他酒,时鹤春也咽不下,这具身体的喉间早已冷了,清凌凌的水酒混着淡淡血色溢出来。

秦照尘看着自己手上的血。

……

“大人说,他自己买的好酒。”

鹤归堂的人低声说:“比秦大人给买的好,喝了立刻就不疼。”

“大人说,他腻了红尘,回天上去玩玩,和大理寺的什么罪状不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