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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沉了的时候,他这么跟秦照尘说过。

翻云覆雨易如反掌的奸佞,愣愣看着那双提笔都费力的手,向大理寺卿击鼓鸣冤:“我小时候身手很好……”

……何止是“身手很好”。

耀武楼前折柳,禁军前纵马驰奔,那时的时鹤春根本不是檀香,是灼灼天上火,朗朗能照天地。

倘若没有那些事……倘若没有后来那些事,时鹤春定然能做将军,披坚执锐定国安邦,立下传世功勋。

可一封诏书、一杯毒酒,一场逃不脱的生死局,硬生生将天上火浇成了只剩余温冷烬的檀香。

“我在私下里怪他母亲。”秦照尘垂着视线,声音很低。

这话本不该讲,无论下谏上还是臣谏君,那毕竟是时鹤春的母亲,也是当朝的长公主。

可秦照尘依然想不通……那么干净的时鹤春,他捧在怀里都怕染了尘埃的小仙鹤,究竟哪里不好了。

哪里不好了,哪里不配做鹤家子,哪里不配做一个母亲的儿子。

从这一场滔天巨祸中逃出来的母子两个,本该相依为命。

庙里的照尘小师父,从没听过时小施主说母亲一个不字……哪怕时鹤春的身上新伤旧创累累,从未断过。

从未断过,身心俱疲、从里到外无一不痛的时鹤春,笑吟吟扯着小师父去给母亲买点心,自己只舍得偷吃两块,还要把好吃的那块塞给照尘小师父。

怎么不能哄一哄时鹤春,不能哄一哄最漂亮、最神气、最喜欢听好听话的小仙鹤。

怎么就不能告诉时鹤春,他是世间第一流的少年郎。

这又不是谎话。

时鹤春本来就是世间第一流,长公主本来就有个最好的儿子。

就非得每日垂泪叹息,追念当初的那个鹤家子,唬得时鹤春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好……听见小和尚几句笨拙的好听话,就被夸得迷迷糊糊,路都不会走了。

“我们两个,每次听完戏,下官就背他回去。”

秦照尘对那位素不相识的孤魂说:“他每次都说,他被下官夸迷糊了,走不动路。”

这话一次两次小和尚还信,听得多了,就察觉出端倪……时鹤春就是懒得走路。

当然也有脚筋断过的缘故,时鹤春走远路原本就费力,小时候没钱,自然只能诓小师父背。

后来做了天字第一号大佞臣,时鹤春能坐轿就不骑马,能骑马就不动腿,反正银子多到花不完,也就用不着天天劳烦秦大人了。

“……我不觉得劳烦,我不敢同他讲。”

秦照尘说:“我其实也不怕被人看见,他上我的马车。”

局促的由来不在这,在秦王府的马车太破了。

寒酸的年轻秦王,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己府上的马车配不上时鹤春……可要换个更好的,也实在没银子。

这种事实在丢人,秦王殿下怎么都说不出口。

……

他们走过的路旁都是火盆,处处有人烧寒衣,纸烬飘飞,暗火仍在,有些还能微弱地烫上一烫。

一大片纸灰朝秦照尘拍过去。

大理寺卿平时木讷,这时候居然莫名开窍,抬袖拦了拦:“你是说……我该和他说?”

萍水相逢的孤魂让纸灰打了个转,看起来赞同这句话。

秦照尘愣愣在原地站了一阵。

他忽然觉得疼,这一年里他已很久没觉得这么疼,偏这时候,尖锐的痛楚从肋下复苏。

……他是该说。

他怎么能不告诉时鹤春……在他心里,他们也从未分道。

政见是政见,立场是立场,去酒楼买个酒、去集市上买几块点心,难道还要牵扯政见立场?

他为什么要躲着时鹤春?

要是他一直扯着时鹤春吵,拽着时鹤春不放,每天劝时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一千次……时鹤春是不是就不会再瞒着他?

时鹤春是不是就会被他烦得头疼,趴在他的背上,一边叹气一边认命地给他讲那一团乌烟瘴气,讲世事凡尘多泥淖……

秦照尘接住纸灰,让它在手里烫完最后一点余热,燃尽的纸灰变得安静寂软,轻轻一碰就碎成齑粉。

萍水相逢的孤魂不是这个意思。

一阵风盘旋起来,把那些齑粉扒拉扒拉走,扯扯他的袖子,把他往戏园子拽。

秦照尘原本也是要往那个方向走,那是时鹤春最喜欢的戏园子。

秦王殿下看着自己的袖子,忍不住苦笑:“好,好……我知道。”

他开始有些后悔,不该贸然邀请对方来听戏。

他很久没来过戏园子了,还以为有人一起,就不会被锁进前尘旧梦。

可他只是被风拂一拂袖子,就想起时鹤春。

还俗做了秦王世子的秦照尘,最常被时鹤春拉出来听戏,这也是相当少有的……他比时鹤春有钱的时候。

太少有了,秦照尘都不舍得想。

被反复翻检的回忆,会逐渐褪色化灰,就像烧尽的寒衣。

秦照尘有些不舍得翻出的回忆,连最难熬的时候也不准回想……他想自己做秦王世子的时候,被就住在他家后街的时鹤春拽出门。

那时的时鹤春是真穷,穷到那一两年里手头都没什么银子,于是动辄诓秦王世子出来听戏,趁机找吃的打牙祭。

东街糖饼好吃,热腾腾的一大张,里头蒸化了的白糖往外淌。西市的薄皮大馅肉包子,喷香扑鼻,咬一口唇齿生香,一吃一个说不出话。

时鹤春拽着秦小世子的袖子,把人往一个又一个摊子拖,买了几块滚热的糯米糕,顾不上吹凉,狼吞虎咽就吃下去。

然后才想起没给小世子分,不太好意思地抹抹嘴,又拽拽一言不发的秦照尘:“生气了?”

时鹤春拽着小世子的袖子,绕着圈地看秦照尘:“别生气,回头我请你。”

秦照尘生什么气,秦照尘皱紧了眉,把人拢到避风的摊子上,翻出家底给他买甜酒酿,心里既高兴又难受。

高兴是因为,时鹤春饿到不行了,半点不跟他客气,说吃他的就吃他的。

难受是因为……他不知道时鹤春这是饿了多久、饿了几顿。

时鹤春一个人照顾母亲,要给母亲买药,还要读书备考,这样下去怎么能行。

秦照尘也要读书,但他世袭爵位、领受官职,用不着科举,比时鹤春好过不少:“怎么饿成这样,你多久没吃饭了?”

时鹤春端着甜酒酿风卷残云喝净,这些天来第一回填饱了肚子,打着饱嗝摊在椅子里,舒坦得只求一死:“忘了。”

秦小世子紧攥着他的手腕,眉峰拧得死紧:“忘了?!”

“别气,别气。”时鹤春赶紧哄他,“你还有钱没有?我请你去听戏。”

“戏园子新上了几出戏,可好听了。”时鹤春拖着他的袖子,想要把他拽走,“我可从来都只请你一个……”

“我在跟你说正事!”秦小世子满腔恼火,“你以后不准不吃饭,我盯着你,你也不准不睡觉。”

秦照尘按住时鹤春:“以后不睡足了觉,就不准去戏园子。”

这怎么得了,时鹤春按着胸口,后悔来讹他这一顿:“小师父让不让人活?”

“我就是要你活。”秦照尘蹙紧了眉,“今后我盯着你。”

时鹤春哀叹不已。

秦照尘不由分说扯他回去,把人按在自己榻上,盯着他不睡不行。

时鹤春说着不困,手里拽着小世子的袖子,整个人都被塞进暖暖和和的被褥里。

没一炷香的功夫,嘴硬的小仙鹤就伸着翅膀蹬着腿,舒舒服服睡得人事不省,半点动静也无了。

……

“萍水相逢的孤魂”停下来,看着再走不动的秦照尘。

系统飘在庄忱身旁,有些犹豫,小声说:“宿主……”

秦照尘不走了。

秦照尘还是想起了这回事……时鹤春哄他高兴,就和他说,从来都只请他一个听戏。

这话虽说是为了把秦小世子哄迷糊,用秦照尘的钱请秦照尘听戏……但倘若真要总结规律,也确实不假。

时鹤春只会拖着秦照尘去听戏。

秦照尘愿意陪他,那就两个人一起找张安静的桌子,弄点酒水慢悠悠地听,偶尔跟着低声哼上两句。

秦照尘不愿意,那他就一个人。

两人后来渐行渐远,有次因为什么事,大理寺卿火冒三丈到处找人,最后在戏园子的角落,找到醉在那的时鹤春。

台上使劲浑身解数,台下鼓掌叫好不断,成群结伴者意气风发,两三好友欣然拍案,踏不尽的热闹红尘路。

时鹤春睡在这片热闹之外,斜靠着身后屏风,怀里揣着那个不离手的小酒壶,被他吵醒。

看见熟悉人影,时鹤春就慢慢抬头:“……秦大人?”

“你来找我吵架的事,不是我做的。”时鹤春说,他的嗓子哑得厉害,咳了两声,额头就渗出些虚汗,“你怀疑的那三件事,两件是我做的,一件不是。”

“我收了七千两纹银,两块玉璧,一件珊瑚……剩下的不是我拿的。”

时鹤春想了一会儿,又说:“你查错方向了,试试从承宣布政使司参政下手……他是从三品,只比你低半级,转圜一些。”

……该说的都被他说完了。

于是秦大人能说的话就半句不剩。

时鹤春叫他:“听会儿戏?戏不错。”

大理寺卿沉默良久,拱手施礼,转身出了戏园子。

……

这并不是什么太大的事。

那十年里,他们常有这种相处——克己奉公的大理寺卿,被一心要做奸佞的时鹤春气死气活。

有那么两年时间,秦照尘说什么都不肯理他,看见了也漠然离开。

时鹤春的身体也是在这两年迅速坏下去。

任何人只喝酒不吃饭、不在家里睡觉、整天待在戏园子,身体也很难好得了。

但这也不是秦照尘的责任。

大理寺卿只是没法再去听戏了。

哪怕走到了戏园子门口,在外面的酒家坐了一个时辰,喝了两壶酒,秦照尘还是没法再走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