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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过去, 秦王府也并没变气派。

还是寒酸,还是落拓,拆了换酒壶的那间房也还没重新盖起来。

唯一亮堂有人气的, 是时鹤春被抄家以后, 住的那一间屋子——房前有人洒扫, 檐下挂着风灯, 那一株梅树依然在门口。

拖着他的小仙鹤回家的秦王殿下, 察觉到手上力道变化,也停了脚步,看那株梅树。

做了鬼的时鹤春抱着膝, 蹲在梅树边上。

梅树没能撑过那场大灾,死在暴雨里, 但也并没腐朽。

又是一年冬,死去的枝干依旧遒劲苍凉,无叶无花地立在院中, 隐有铁色。

……

大理寺卿的确尽了力。

这一年, 秦照尘想尽办法, 依然没能救活这株梅树。

这原本也是寻常事。

这世上太多寻常事,比如一棵树撑不到开春, 就死在成涝的雨灾里,比如一个人熬不到江南, 就死在路上。

于是, 一个人坐在树下, 试着喝下冷酒的大理寺卿, 也会忍不住想……这是他该得的。

他错失了太多, 忽视了太多。

请来救树的人救不了树,遗憾叹息, 说这树掉叶子时就该留神。

掉叶子时就该留神;叶子发得晚就该留神;花开得没那么精神、没那么盛,没力气漂亮的时候,就该留神。

除非被拦腰砍伐、连根撅起,否则一棵树是不会立刻就死的,一定是个很漫长的过程。

如果没注意到这个漫长的过程,那自然就救不回一棵树。

自然就留不下一个人。

“有什么好看?”做了鬼的时鹤春自己停下看梅树,发现秦照尘居然也停下,就又宽以待己、严已律人地挡着他,“别看,别看。”

秦王殿下很听话,顺从地收回视线,被他的小仙鹤熟门熟路牵回房。

这一年,这间房都空着,没人来住,也不可能会有人来住。

但按秦王殿下的吩咐……日日有人收拾,擦拭灰尘清理洒扫,被褥隔几日便要一晒,地龙暖炕也不知心疼钱地烧着,依然舒服暖和。

这其实就足够了,时鹤春其实很好养活。

很好养的小仙鹤,第一喜欢亮堂、第二喜欢暖和,第三喜欢舒服的床榻。

看见铺得厚实软和的暖炕,飘飘荡荡的人影就扔开秦照尘,相当惬意地躺进去,结结实实抻了个懒腰。

秦照尘的视线跟着他,也被灯火染暖,坐在榻边,伸手替他整理被褥枕头:“能睡得着么?”

他不知道做了鬼还能不能睡觉……但做了鬼以后,大抵是没法再痛痛快快吃人间的吃食的。

那三大块热腾腾的糍糕,被时鹤春在手里颠倒来颠倒去,从热转凉,变得塌软不好看,依旧没能顺利吃进口。

回家的路上,小仙鹤因为这事不太高兴,盯着窗外不说话,还不准秦照尘扔:“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

当初被秦大人耳提面命,终于找到了机会,时鹤春就锱铢必较地还给他:“秦门糍糕凉,路——”

路也没有冻死骨,过去时府最钟鼓馔玉、琼厨金穴的时候也没有。

为免大理寺卿唠叨,时府的人就差打着灯笼,满京城排查快冻死的骨,拎去工坊街灌粥活命了。

所以大理寺卿也无话可说。

被唠叨的大理寺卿,默默伸手,接过三块冷透的糍糕,自己吃了。

做了鬼也不放过他的奸佞这才满意,又往秦大人身上不知抛了什么神通,帮他克化沉甸甸压在胃里的糯米。

“觉能睡。”躺在床上的人影枕着胳臂,陷在软和的厚裘里,“秦大人呢,就这么坐着?”

秦照尘苦笑,他这一身醉醺醺酒气,总要去沐浴换衣,弄干净了才配哄小仙鹤睡觉:“不坐着……我去换件衣裳,时——”

他想配合时鹤春,可“时大人”三个字到口中,却骤然漫开一片苦涩,半个字也说不出。

他不该这么称呼时鹤春。

因为大理寺卿生性迂直方正,不会开玩笑,不像时鹤春念“秦大人”的时候,悠然打趣,听之竟别有亲近。

秦照尘说出的“时大人”,是自此分道、不相与谋的“时大人”。

所以不怪狱中那夜,时鹤春在这三个字里怔住。

秦照尘后来听时府的人说,那一宿大人没回房睡觉,也没去听戏。

时鹤春抛着那个钦差的金腰牌,靠在梅树上喝酒,冷酒灌下去,呛了更冷的风,咳了一宿,天亮就换朝服进了宫。

“……时小施主。”秦照尘喉间苦涩愈浓,垂了头看他的小仙鹤,低声说,“自己先睡,不会有人打搅,想怎么睡都行。”

做了鬼的时鹤春打量他半天,就又奇道:“对我这么好,有事求我?”

秦照尘在这句话里闭上眼。

他对时鹤春不好,半点也不好,他什么也求不了时鹤春,奈何桥没有回头路,人死不能复生。

他没办法求时鹤春活回来,所以没有事求时鹤春。

秦照尘勉强撑着摇了摇头,替时鹤春掩好被褥,就仓促起身,踉跄着出门。

沐浴而已,用不了多少工夫,换衣裳也一样。

秦照尘洗净身上酒气、换了干净旧衣,醉意却反而更浓。

原本被硬压下去的酒力,此刻全翻涌上来,化成无数细细刀刃,割在他身上,剜进他心口。

秦照尘走到门口,透过窗户看见柔和灯光,看清那道熟悉刻骨的人影时,这种持续的钝痛终于骤然锋利起来。

他无法动弹,夜夜入梦的情景变真,反倒将他寸寸凌迟。

门在他眼前被打开。

从门里探出半个脑袋的,又是说睡觉却没睡的时鹤春,又是披着件外袍、手上还染了些墨的小仙鹤。

时鹤春飘着,又把他拖进来:“杵在门口干什么?”

桌上还是有散开的纸张,还是有尚新的笔墨。

时鹤春这次不等他问,主动跟他解释:“之前忘了,还有些清流没写给你。”

说忘了也行,说时间不够也对……说实在没力气提笔、没力气写那么多了,也同事实相符。

活着的时候,时鹤春的身体,几乎每一年的状况都比前些年更差些。

有过微弱的起色,也不过就是他和秦照尘不再闹别扭,刚重归于好那会儿——时大人睡得着觉了,饭也能稍吃多些,看起来像是好了几个月。

但经脉断绝、气海废用的身体,是难有什么真正起色的。十几日连绵不停的秋雨,就能叫时鹤春病得起不来身、拿不了笔了。

“正经清流——正人君子,你跟他们走动走动,谈一谈朝政,闲来饮酒赏花、清谈诗文,日子也不无聊。”

时鹤春扯着本朝的清流砥柱,把秦照尘拖进门:“放心,不是表面上道貌岸然、私底下虚与委蛇那种。这些人是真的都看不惯我,一分钱也没给我送……”

时大人分辨善恶的法子简单粗暴,却从没错过。

和奸佞搅在一起的,自然不是什么好人。看不惯奸佞、宁折不弯、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就给大理寺卿留下。

时鹤春活着的时候,其实没少顺手保一保这些同样脾气死硬、撞了南墙都不回头的清流。奸佞当然要排挤异党,天经地义,没什么奇怪的。

时大奸佞定期就会找个花名册,扒拉扒拉挑一挑,把这些人打发去不会惹祸上身的闲职,给这一批榆木疙瘩留条命。

这样有朝一日,也能给大理寺卿解解闷,别把日子过得那么无聊。

……

临死那会儿,时鹤春身上实在太难受了,要处理的身后事又不少,就把这事忘得差不多。

死后清闲了,大奸佞才一拍脑门,重新想起来:“你记一记,回头找他们去玩。”

秦照尘站在桌旁,看着那些铺满墨迹的纸,每看清一个字,仿佛都有骨骼跟着碎裂。

“我不去。”秦照尘低声说,“不去,小施主,我不想去。”

他说不了成句的话,他想告诉时鹤春,这些人看不惯你,那我也看不惯他们。

去他的清流,爱是什么是什么,跟他没关系。

秦照尘想告诉时鹤春,他谁也不想找,谁也不想见。

这一年他终于懂了时鹤春的煎熬,明白了时鹤春一个人坐在戏园子角落,是什么样的心情。

于是他就更想不通,时鹤春一个人,是怎么支撑了这么久的,这么难熬的日子,是怎么撑了这么久。

……时鹤春察觉到他的异样,把他拉回灯下榻边,仔细看他的神色。

时鹤春摸了摸他的脑袋:“小师父。”

那力道实在很温和,秦照尘茫然着吃力抬头。

落在他身旁的小仙鹤,陪着狼狈的大理寺卿,摸了摸苍白湿冷的脸颊,那只半透明的手替他拭了泪:“那就不去。”

“我以为你们会意气相投。”时鹤春说,“要不是,那就不去,这有什么。”

死了的时鹤春依然琢磨不明白,扯了扯他的脸,很操心地念念叨叨:“那你究竟跟谁意气相投……”

秦照尘这人出尔反尔,过去还跟他啰嗦什么正人君子、管鲍之交,这就又矢口不认了。

时鹤春想不明白,但他一向不为想不明白的事烦恼。

时鹤春不飘了,伸直双腿舒舒服服躺在榻上,扯着秦照尘也躺下。

这是当初为了养被抄家的奸佞,秦王殿下紧急叫人重砌的暖榻,格外宽敞,躺三五个人都绰绰有余,几乎占了房间一半。

这样到了冬天,铺上被褥绒裘,就不会冷……病到连起身都难的时鹤春,就能在榻上多扑腾几圈。

秦照尘慢慢伸手,把时鹤春抱进怀里。

眼前是深夜归家的故人,怀里只有一片冷寂,轻飘飘不含分量,森森鬼气冰凉如水。

秦照尘轻声问他的小仙鹤:“怎么回天上去?”

时鹤春还在念叨管鲍之交,被跳跃过远的问题问住,愣了一刻,才反应过来秦大人问的是什么:“等你好了,我就走了。”

秦照尘现在这情形,无疑称不上“好”。

袖子里随时揣着毒酒,自己住的地方黑灯瞎火,连暖榻也不烧,深居简出的秦王殿下,称不上一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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