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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危亭听见了他的声音,他此刻就在骆炽左手边,也不特意调整位置,在骆炽的耳边慢慢问:“记得任姨?”

骆炽轻点了下头,闭上眼睛。

明危亭侧过脸,他看着骆炽的眼睫极慢地合拢。

……

他们刚才的对话很轻松,骆炽甚至一醒来就有力气跟他开玩笑,就像在酒店里的时候一样。

可他已经犯过一次很严重的错,所以他这一次不会再只是以为什么事都没有,放心地抱骆炽去休息。

明危亭握住骆炽的肩膀,放轻力道晃了晃。

骆炽被晃得惊醒,下意识睁开眼睛。他的心神还困顿,那双眼睛的雾气后是汹涌到足以将人生生溺亡的难过茫然,却又在下一刻彻底醒过来。

醒过来的骆炽轻轻地眨眼睛,看到影子先生,眼里就慢慢溢出一点笑。

明危亭看着那双眼睛。

他回忆着医生给出的全部参考资料,再同酒店发生的全部经过联系对照,终于渐渐能够分辨出其中的区别。

醒着的骆炽见到了影子先生,是真的觉得高兴,笑也是真的。

骆炽容易满足得过了头,遇到一点值得高兴的事就会觉得幸福。但那些难过又来得太深重太压抑,终于在某一个节点,骆炽完全不再有能力去处理它们。

所以骆炽把自己也分开。他留下一个伤痕累累的自己去殉那些处理不了的痛苦和难过,永远沉在浓雾里。剩下的自己出来透气,出来找开心的事,出来让关心他的人放心。

直到邮轮到的那天,骆炽在沙滩上被找到……那个时候的骆炽,终于不再有任何力气和外界交互,留给所有人的也只剩下一个暂时活着的空壳。

在酒店那晚的失误,并不是没有让骆炽更开心。

明危亭没有分辨出那团火,没有察觉那团火已经被恶意环伺,没有发现被荆棘毒刺纠缠着勒住身体,正在慢慢窒息的骆炽。

那些已经造成的痛苦、伤害和绝望,并不是只要不去想不去触碰,就会自行消失。

是自己做错了事,没有穿过那层活泼得叫人放心的光晕,走过去抱他。

不能再犯一次错。

“火苗。”明危亭说,“我们去做高兴的事。”

“做很多高兴的事,比你之前遇到的全部难过还多。”

明危亭看着他:“把所有的难过都解决掉。”

不能只是自作主张,不能就只是草率地把难过的自己全关起来。

骆炽没有恢复分辨能力,所以也就还没有发现,被他自己关起来的部分已经越来越多……甚至包括了他对自我的全部认知。

“不要着急。”明危亭说,“你不用急着高兴,没关系。”

“也要高兴,有高兴的事就要笑。”

明危亭慢慢地告诉他:“也可以难过。”

骆炽的眼睛轻轻闪了下,他已经猜出了“火苗”是在说自己。

明危亭的语速很慢,刚好够他继续理解剩下的话。

骆炽一边听一边稍稍睁大了眼睛,他因为对方的说法有些惊讶,轻轻摇了下头:“我不……”

他想说“我不难过”,胸口深处却忽然泛起陌生的痛楚。骆炽甚至来不及反应就闷哼一声,本能地蜷缩起身体,失去平衡栽倒下去。

他落进明危亭的怀里,被明危亭抱着坐在甲板上。

骆炽的额头不断冒出冷汗,身体越蜷越紧。

他只带着那些高兴的记忆出来,脑海里更深的部分依旧混沌茫然。完全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在冷汗里轻轻喘息着,睁大眼睛看向身旁的人影。

他只是想着出来看一看,能看多久就看多久。

他太想出来了,即使这样的代价是他自己会消失,也还是想出来看看任姨,看看影子先生。

……

赶过来的人被明禄拦住,无声退回船舱。

明禄没有让人靠近,亲自守在不远处。

他回船上,原本是来说骆夫人的事。

骆家闹得惊天动地快要塌了,骆承修住了院,可能暂时没有办法再来喝茶。骆家那个女孩大概是承受不住打击,从家里跑出去,现在还没有找到……

……但这些事完全不重要。

明禄让人去取制氧机,又提醒客房部主管,下次要在躺椅附近铺厚实柔软些的地毯。

明危亭跪坐在甲板上,牢牢护着骆炽:“火苗。”

“火苗。”明危亭一点一点放松手臂,“看着我。”

事出突然,幸好他没有让骆炽摔到。

明危亭索性不站起身,只是揽着骆炽的的身体,一遍一遍抚过他绷紧到打颤的脊背。

骆炽痛得不会动,却依然不知道防备他,只是睁大了眼睛,一只手僵硬地垂在身边。

明危亭揽在他背后的手攥得骨节分明。

他垂下视线,面上却依然不显,只是握住骆炽的手,把自己的袖口放进去。

“高兴了要笑。”明危亭轻声问,“难过了要怎么做?”

骆炽慢慢理解了问题,慢慢闭上眼睛。

他并不是在回避这个问题,他在努力找答案。

……不只是影子先生问过他这个问题。

任姨也问过。

因为被所有人认定是他弄丢了妹妹,他当初总是和家里吵。越是没人听他的、没人信他的,他就越要硬邦邦吵回去。

直到有一天,他终于知道自己连累了任姨,

任姨和骆夫人从小就一起长大,这次却完全站在了他这一边。任姨在所有地方替他说话,反驳当初关系那么要好的朋友,最后终于彻底闹僵,几十年的关系就那么断了。

他被一个人……他不记得名字了,应当是任姨的儿子。

他瘸着一条腿,被任姨的儿子悄悄领上楼,看见任姨一个人坐在房间里,整理那些被骆夫人撕碎的照片。

那之后骆炽就再也没闹过。

他不再拼命反驳这件事,也不再想对所有人说清楚……他告诉自己这没什么。

这没什么。

他堂堂大火苗男子汉,不因为这个难过。

可任姨却不知道怎么发现了这件事。

那天任姨坐在他的床前,紧紧抱着他,哽咽着不停对他说对不起火苗对不起。

任姨的手好凉,他被吓坏了,用力回抱住任姨,想把自己胸口的温度分过去,又低下头去给任姨呵着气捂手。

任姨却只是问他,难过了要怎么做。

影子先生现在也问他这个问题,说明答案很重要。

任姨教过他,是他忘了。

在任姨过世以后,这一招就不好用了。

但他还记得,他当然还记得,任姨教过他的所有东西他都不会忘。他只是需要想,需要回到那片浓雾里,把这个答案翻出来……

骆炽握住明危亭的手腕。

他的手发着抖,手指甚至用不上什么力气,用了很长时间,才让僵硬的手臂轻轻向回收了下。

明危亭敏锐地察觉到了那一点力道,立刻跟着他抬起了手。

骆炽拉着他的手,吃力地探向自己的胸口。

……难过了要怎么做?

明危亭跟着那只手,逐渐抬起视线。

他完全把主导权交给骆炽,骆炽的手指只要稍微动一下就行了,他会立刻补上相应的力道。

骆炽坐在他面前,眉宇间依旧茫然,只是循着记忆里的力道动作。

骆炽把他的手千里迢迢拉向自己的胸口。

明危亭跟着他,隔着柔软布料下负痛悸颤的胸肋,把手掌落在骆炽冰冷的左胸前,一点一点按实。

那颗心脏在胸腔里挣扎,虚弱地死命撞着他的手。

“……疼。”骆炽说,“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