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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任尘白来的人不敢上手拦。

骆家的下场就摆在那, 那位明先生显然是打定了主意要动真章。

他们家没有海上的生意,也总有别人要走海路。这些天下来,已经有好些原本走得很近的合作方忽然没了消息, 电话里也开始支吾搪塞了。

直到任尘白连无意识的挣动也渐弱, 明家那位总管才准松手, 转身出了码头。

助理这才敢喘气,几个人慌忙过去, 七手八脚把水里的人搀起来,连拉带扯硬拖上岸。

任尘白还有气,只是人不大清醒, 扯着身边的人问:“什么海螺?”

助理哪知道这个, 顾不上答他, 只是忙着把人搀扶上车, 慌慌张张送去自家医院。

任尘白在路上还问个不停,人也躁动得厉害。助理实在没办法,只能拿了放在车上的镇静剂, 尽量缓和着口气劝:“任总,放松,睡一觉……”

他们早知道任总最近不大清醒, 这东西在车上一直常备着,也不是第一次用了。

任尘白看着接近的针管, 人就更烦躁恼火:“你们敢!”

“我没有问题,用不着这东西!”任尘白厉声吼,“谁让你们给我用这个的?都滚开!放手——”

“任总, 任总。”助理苦着脸低声劝, “您不也总给骆先生用这个吗?”

他们都知道任尘白现在的样子是因为那位骆先生,所以每次发现任总开始焦躁, 都会想方设法提起骆枳来安抚他:“这就是镇静剂,没什么的,骆先生每次打完就不难受了……”

任尘白被几个人合力按着,看着冰冷的针头扎进静脉,助理说的那些话几乎在他的耳旁变成了某种嘈杂的尖锐噪声。

……没什么的?

打完就不难受了?

明明就还有话要说有事要做,被强制亲眼看着药水注进身体里,清醒着意识一点一点流逝,怎么会好受?!

任尘白几乎已经暴怒起来,他挣扎着拼命想要起身,却已经迅速失去了操控身体的力气。

……

在意识也开始逐渐模糊的时候,他眼前那个可憎的助理,忽然变成了他自己的脸。

他看见他正按着骆枳的肩膀,让人把针剂用下去,嘴里还在说着是为骆枳好的话。

他看见骆枳在他怀里慢慢变得安静颓软,整个人忽然生出强烈到足以窒息的不安。

他想让骆枳醒过来,用力摇晃着那具身体,用力收紧手臂,那具身体忽然变成了漆黑的冷水,全无预兆地尽数洒在地上。

“尘白。”他听见母亲的声音,“你为什么要叫火苗小枳?”

他完全不记得母亲和他说过这些话。

他暂时顾不上别的,只是仓皇地去试图捧起那些水,他听见母亲的声音不断响起来。

母亲在对他说话,语气是他记忆里从未有过的陌生。

“你以后不准再去找火苗,不准再见他。”

“是我的错,我没有把你教好。”

“我会给你找心理医生。”

“不准再去找火苗,你必须放他走。”

“尘白,这样是错的。”

母亲的语气越来越疲惫无力:“不应当这样做,你怎么会这样……”

……他知道,他知道,他知道。

他知道自己错了。

任尘白试图对母亲解释,他知道错了,他现在正想办法挽救。

任尘白跪在地上。

他妄图留住一滩捧不起的水,掌心却空空如也,没有水,甚至没有砂砾。

母亲的声音在他身后,难以置信地问他:“尘白……你扔过海螺?”

……

明禄带人回了邮轮。

房间里的灯光亮着,明禄特地洗了几次手,确定已经不再有半点油污,才轻敲了门走进去。

明危亭坐在床边,正和骆炽一起做手工。

骆炽手里玩着一个贝壳,听见门响跟着抬头。他辨认出了明禄,弯起眼睛,轻声开口:“禄叔。”

明禄叫了声先生,见到明危亭点头就走过去。

邮轮上的人已经适应了骆炽的状态,明禄半蹲下来,好好地和骆炽打招呼:“火苗。”

骆炽很显然喜欢这个名字,眼睛里的笑意立刻更亮,伸出手,把那个贝壳大方地送给他。

明禄的神色也跟着和缓,笑着对骆炽道了声谢。

他接过那个贝壳,当着骆炽的面用手帕把贝壳仔细包好,特意给骆炽看了一眼,然后放进口袋里收妥当。

……虽然只能通过录像来了解望海别墅里发生的事,但明禄其实正逐渐能够理解,任霜梅为什么会非常喜欢这个孩子。

在这个世界上,好像真有那么多值得骆炽高兴的事。

现在的骆炽不记得很多东西,新发生的事也经常会忘,甚至要人每天提醒才能想起自己叫“火苗”,但依然每天都是高兴的。

看见海浪会觉得高兴,云彩的形状好看会觉得高兴,阳光落下来的时候刚好落在他的掌心里,也能兴致勃勃地低着头玩上半天。

……

如果不是从每场太过漫长的梦里醒来、人还不算清醒的时候,占据着骆炽的意识几乎要漫溢出来的强烈疲倦茫然,他们几乎要以为船上多了个无忧无虑的小少爷。

明危亭碰了碰骆炽的手指,等他把手张开,又往他掌心放了一片贝壳。

“禄叔。”明危亭问,“出什么事了?”

明禄回过神,哑然摇头:“不急。”

既然不急,就说明是同骆炽有关、又不能在骆炽面前说的那一类事。

明危亭点了下头,继续专心地做着那个手工。

他依然不擅长这种工作。骆炽的右手几乎使不上什么力,却依然要比他灵活,很快就给那片贝壳找到了合适的地方。

明危亭放弃捏贝壳,转而抬起手,轻轻捏了下他的耳垂。

骆炽被夸了厉害,就更有斗志,一连把好几片贝壳稳稳当当放下去。

只是几天时间,他已经调养得很有起色。从明危亭手里第五次去拿贝壳的时候,手指才开始因为力竭微微发抖。

“火苗。”明危亭握了握他的手,等到骆炽察觉到跟着抬头,迎上他的视线,“休息一下。”

骆炽还是想试一试,摇了摇头。

他不让明危亭帮忙,只是自己低着头耐心地慢慢尝试。不知道拾了多少次,终于顺利捏住贝壳的边缘,没有让它从指间掉下去。

明禄忍不住想要帮忙,见到明危亭微微摇头,只好收回手。

……事实上,骆炽并不需要这样急着做到这些。

现在没有什么一定要做的要紧事,有大把的时间可以让骆炽休养身体、从几乎把底子全毁了的状态里慢慢恢复——况且导致骆炽右手无力的原因,归根结底还是肿块在颅内的压迫。等到术后再复健,其实也来得及。

虽说那样一来,难免会让手腕和手指的灵活性变差,但如果只是想要保证今后的正常生活起居,仍旧是完全足以应付的。

只不过,骆炽似乎没有这种想法。

至少离开那片浓雾、暂时出来透气的骆炽,完全没有这种想法。

骆炽只是专心地看着自己的手,他的右手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却依然拿住了贝壳。

接着,骆炽又花了更多的时间,一点一点找准位置,把贝壳镶嵌在那个已经初具雏形的亭子上。

……

做完这些事,骆炽才终于低低松了口气。

他依然垂着视线,身体一动不动,那只手慢慢力竭地滑下去。

明危亭及时接住摔下来的手,他看出骆炽的眩晕又开始发作,伸手把骆炽轻轻揽住,尽量不作惊扰,让被冷汗浸透了的身体在自己肩上靠稳。

骆炽睁开眼看他,眼睛轻轻弯了下,又立刻仓促地闭上。

一直等到骆炽的呼吸重新恢复平稳,明危亭才接过明禄递来的纸巾,替他擦拭干净额间的冷汗:“比昨天多了两片。”

骆炽的右手依然在轻颤,只不过这回只是由于力竭,之前那种明显力不从心的僵硬又明显少了很多。

他听见明危亭的声音,慢慢分辨出内容的意思,嘴角就超级满意地抬起来。

“多了两片。”骆炽重复明危亭的话,低声对自己汇报,“火苗。”

明禄站在一旁。

他忽然想通了骆炽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

骆炽的右手是能拿画笔、能炫技一样扫吉他的弦,能做很多正常人都很难做到的事的。

弹吉他没有捷径可走,再有天赋也需要水磨工夫,要一遍又一遍没完没了的枯燥练习。

望海别墅的录像里,有大段大段都是骆炽自己在练习基本功,手指磨破了很多次,终于能完全流利地弹出最难的那一段节奏。

出来透气的骆炽记不清自己,但依然记得要对那一小簇沉在浓雾里的、暗淡缥缈的火苗负责。

骆炽歇了一会儿,又用左手扯明危亭的衣服。

他左手的力道明确和稳定很多,即使这时候力气已经不剩多少,也依然把意图明确地传达了出去。

明危亭低头:“有东西要给我?”

现在的骆炽不太喜欢说话,又没有力气做太多行动,两个人莫名就有了许多默契。有时候明禄看骆炽去扯明危亭的衬衫,都怀疑小少爷把先生当成了电报机。

骆炽对电报机很满意,左手在身后摸索了一会儿,不知从哪变出来了一个海螺。

明危亭陪他做了一天手工,看着骆炽到处送贝壳,没想到原来还给自己留了个更大的,伸手接过来:“有来自火苗的一封信吗?”

他这个粉丝做得越来越熟练,虽然其中一个环节从“做手工送给偶像”变成了“陪偶像做手工顺便复健”,但剩下的流程不受影响,依然记得很牢。

骆炽被他引得笑出来,却又摇头:“不可以。”

明危亭问:“为什么?”

骆炽又不说话了,只是握着明危亭的手,忽然晃了一下。

明危亭手里那个海螺就忽然发出沙沙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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