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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妆说没什么要紧,“已经不疼了。”

这不是不疼就能翻篇的,但她还执拗着,要哄她起来不容易,对付孩子的执拗,就是你必须比她更执拗,他又道,“让我看一眼,就看一眼,只要脸上没有留下伤,我立刻就走。“

明妆推脱不得,只得撑身坐了起来。委委屈屈回头,把挨打的左脸递到他面前,“看吧,没什么要紧。”

她鬓发散乱,哭得眼睛都肿起来,这狼狈模样是他从未见过的。且她的皮肤生来细嫩,一点重力都施加不得,她所谓的不疼,只是痛感消失了而已,留下的痕迹却没有那么容易消除,他看见五根指印根根分明,时间长了,像雪慢慢融化,向周边延伸,那半边脸颊被辛辣的红色占据,变得有些触目惊心。

他心里的火气噌地高涨上来,忿然道:“我找她去!”

明妆忙把人拽住了,“你要是去找她,难免落一句大男人欺负老婆子,说出来不好听。”

可是这恨要如何才能发泄出来呢,难道哑巴亏吃了就吃了吗?

他铁青着脸道:“下半晌我往你两位伯父供职的衙门去一趟,让上头给他们施加些压力,他们自然会接老太太回去的。小娘子也不要挽留了,让她走了干净,免得给自己找气受。”

明妆却又犹豫,“禁中还没有消息,再过两日吧……”想起祖母那两句锥心的话,她又耿耿于怀起来,仰头问李宣凛:“李判,你说我的命是不是很硬?是不是我与爹娘八字不合,才克死了他们?”

大滴的眼泪源源流下来,好像永远流不完似的。他心头一阵钝痛,追问:“这话是谁说的?是老太太,还是我嫡母?”

明妆扁着嘴,低下了头,一旁的午盏接口道:“是老太太。唐大娘子诬赖小娘子,说咱们小娘子在外编排易家,老太太就借题发挥,打了我们小娘子。”

他弄清了前因后果,这笔账且记下,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清算。眼下最要紧的是她,于是放软了语气道:“大将军过世,是因受了构陷,大娘子痛失大将军,伤情过甚方病故,一切都是有原委的,小娘子并没有错。什么命硬刑克,都是胡扯,为什么要听信?我以为三年的磨砺,已经让小娘子看透冷暖了,明明不在乎那个人,却要在乎她说的话,这是什么道理?”

明妆犯糊涂的时候需要这样的当头棒喝,这回终于止住了哭,抹泪坐直身子道:“是我失态了,一下子钻进死胡同里出不来,实在丢脸。”

她刚哭过,鼻尖红红地,赧然一笑,有股孩子般的天真味道,转头唤烹霜:“打水来,我要洗脸。”然后慢吞吞起身,慢吞吞敛了敛衣裙,走上两步又回头问他,“李判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官衙里不忙吗?”

这个问题,问出了李宣凛的心病,近来不知怎么懈怠起来,上朝也好,当值也好,都有些心不在焉,勉强忙完了手上的事务,就急着想早些回家。

也许是担心她会遇见那些倒灶的事吧,两家都是一团乱麻,很要费些心力应付。自己在外,官场上刀光剑影见惯了,倒也不觉得累人,但想起内宅动辄恶语相向,甚至出手伤人,就觉得如今的女子不易,尤其明妆这样没有父母护着的,愈发举步维艰。

只是这点想法不便说出来,含糊道:“控鹤司筹建得差不多了,前阵子忙得厉害,眼下松散些了,可以早点回来。”

明妆嗯了声,在妆台前坐定,打眼一看镜中人,大吃一惊。又觉得大铜镜看不真切,忙举起小小的手把镜,就着天光打量自己的脸,然后呜地一声悲怆哀鸣:“我的眼睛……怎么肿成这样了?”

小女孩的注意力就是和旁人不一样,脸上的指痕不去管他,要紧的还是眼睛。大家失笑,赵嬷嬷赶紧张罗,“不要紧,这就让人敲块冰来,小娘子渥一渥,就会好些的。”

然后伺候她净脸,仔细擦上芙蓉膏,明妆又摸了摸左边脸颊,颧骨上还红着,便蘸了铅粉,探着身子对镜细细地拍打。

天色正好,午后的日光穿过帘子,从月洞窗口照进来,满室柔和温暖。年轻的姑娘身姿轻盈,脖颈纤纤,梳妆的时候探出曼妙的曲线,比外面的春光还要动人。

不知是不是因为天气的缘故,身上的公服穿不住,隐约感觉领口往上一阵阵燥热,蔓延到了颌底。他知道自己不该再在这里了,便不声不响地退出来,退到了外面长廊上。

正准备返回跨院,忽然听见有人哭嚎着叫小娘子,脚步顿地咚咚有声,一路跑进院内,是易老夫人身边的柏嬷嬷。

李宣凛蹙眉挡在面前,惊慌失措的柏嬷嬷想进上房,看见这座大山不由止住了步子,但是嚎啕依旧不止,向上不住拱手,“公爷,了不得了,出大事了!禁中忽然来了几个黄门,直闯入西园颁了圣人的口谕,说是要褫夺老太太的封诰,这可怎么办……怎么办呀!”

她捶胸顿足的当口,门上婆子方进来预备回禀,见柏嬷嬷先来便缄了口,退到一旁瞧热闹去了。

外面喧哗,里间的明妆也听见了,放下手里的粉扑子,起身到廊上询问:“禁中的人还在吗?”

柏嬷嬷说在,“正勒令老太太交出诰敕和衣冠呢。”说罢愁眉苦脸对明妆道,“小娘子,老太太糊涂,小娘子怨怪她是应当的。但眼下火烧了眉毛,一切恩怨暂且放一放,先迈过这个坎儿再说吧。”

李宣凛转眸看明妆,她神色淡淡地,想了想道:“那就过去瞧瞧吧。”

柏嬷嬷忙应了,将一行人引到西园,易老夫人带来的女使婆子站了满院,正交头接耳嘀咕里头进展,易老夫人则哭倒在门前,捶地说:“圣人是国母,何等贤德,怎么能听信小人之言……这不是要了我的命吗!”

可惜这样的撒泼没有任何作用,黄门低垂着眉眼道:“老夫人,事已至此,就不要怨天尤人了。圣人的口谕,没有人敢违抗,老夫人还是快些把东西交出来,我等也好回去复命。”

易老夫人仍是拼死不从,仓惶道:“请中贵人替我在圣人面前美言几句,往后圣人的意思,我无不遵从……”

黄门露出个何必当初的笑来,弯腰道:“老夫人,圣人主意已定,哪容旁人置喙!小人们是领命办事的,上头怎么吩咐,我们就怎么做,若老夫人实在不从,那我们可要动手翻找了,届时还请老夫人不要见怪。”

“不……不成!我自己面见圣人去……”易老夫人一骨碌爬起来,“我这就入禁中,当面向圣人陈情。”

结果黄门伸手拦住了她的去路,咂嘴道:“老夫人,封诰都褫夺了,你如今就是个平民百姓,禁中岂是想入就入,圣人又岂是想见就能见的。”

条条路断,易老夫人一筹莫展,眼梢瞥见院门上有人出现,立刻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唤般般,唤庆公爷,“快……快替我斡旋斡旋。般般,好孩子,若是祖母的封诰被朝廷收回了,对你也没有什么好处,咱们是一损俱损的呀!”

在场的黄门见了李宣凛,立刻叉手作揖,“庆公爷安康。”

李宣凛回了一礼,和煦道:“今日劳烦中贵人跑这一趟了。”

小黄门很客气,笑道:“咱们冒冒失失来府上,实在是失礼,但因是奉命行事,还请公爷见谅。”

李宣凛笑了笑,“不妨事,中贵人公事公办,都是应当的。”见易老夫人还扒着明妆不放,便蹙眉将两个人隔开了,复对易老夫人道,“凡内外命妇封诰都由圣人做主,只要圣人决定,可以不必呈禀官家。老夫人现在哭也没用,吏部已经将你除名了,就算不归还诰敕,圣人的懿旨照样执行,老夫人倒不如坦然领命,也好保全体面。”

易老夫人呆住了,实在不敢相信,不过让宰相夫人下不来一回台,竟然会引发这样严重的后果。她欲哭无泪,惨然望向明妆,“般般,总还有办法的,你去求求仪王殿下,我到底是你祖母啊!”

明妆沉默不语,隔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笑起来,“祖母,你的事孙女再也不管了,前不久刚说过,祖母怎么转头就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