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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侍郎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是亲戚,愈发要避嫌,如果不是亲戚,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官场上的话术大抵如此,有什么深意不用说透,大家都是摸爬滚打了多年的,自有领略其中奥义的本事。要是什么都说得直白,那就是拉下了脸皮,也不打算日后再有往来了。赫连颂从不轻易得罪人,因此即便金侍郎的官职对于他来说算得上微末,他也还是保持了充分的好耐心,与他隐晦切磋。

金侍郎晦涩地抬眼看了看他,沉沉叹口气,将这医档合了起来。

之前对张家诸多隐瞒,终究还是无用功,本以为他们不会动用赫连颂这把宰牛刀的,可惜自己过于乐观了。关于这位嗣王,虽是质子之身,但他与历朝的质子不一样,官家为拉拢他父亲赫连经纬,封赏了他三等爵位,甚至将拱卫上京的上四军也交给他率领,他是有实权的,并不是养在皇城,混吃等死的米虫。既然有实权,尤其是军权,对于一个小小的吏部侍郎来说,确实得罪不起。最要紧的是三郎原本就在上四军任职,自己的手伸不到军中去,因此赫连颂的这番话,势必要引得他斟酌再三。

心下当然还想挽回,金侍郎试探道:“三郎的腿伤虽严重,眼下还未有结果,也不好断言是否能够胜任。”

赫连颂笑了笑,“那么依侍郎之见,这个职位应当悬空半年,等待校尉伤愈吗?”

上峰说话还留有余地,万朝阳是奔着做红脸来的,直截了当道:“军中留职者,或是丁忧出缺,或是因功养伤。据末将所知,金校尉是与人游戏角抵才受的伤,这样情况堵不住悠悠众口,军中更不可能因这种原因替他留职。”

两句话说得金侍郎讪讪,心里虽然不平,也只有怨怪自己的儿子荒唐。

赫连颂见他无言以对,知道再略加施压,这个难题就可迎刃而解,便道:“医档上虽是这样写,或者侍郎担保令郎能够恢复如初,倒也不是不能留。否则叫人说起来我是瞧着有姻亲的份上徇私情,那满上京的有爵之家,我怕是要得罪干净了。”

金振麟有些坐不住了,压嗓唤了声父亲,“事有轻重,还望父亲斟酌。”

一门婚事,相较于饭碗来说,实在不算什么。男人当然以功名为重,虽然暂且不知道三郎的腿能恢复成什么样,万一还有如常的机会,总是保住了职务,将来再说合亲事也不是难事。

金侍郎没有再犹豫,重新赔上笑脸道:“王爷今日来,是还愿意给犬子一个机会,下官心里很是感激王爷。请王爷放心,我们绝不让王爷为难,王爷说亲戚要避嫌,但若不是亲戚,谁又能置喙王爷呢。犬子顽劣,摔坏了腿是事实,但他早前也曾立有寸功,请王爷念及往日,替咱们斡旋斡旋,王爷不过一句话的事,对我金家来说,却是不敢相忘的大恩。待他日三郎的伤痊愈了,让他做王爷的马前卒,供王爷驱使。”

赫连颂听他这样表态,摆手道:“侍郎言重了,大可不必如此。不瞒侍郎,我这回来,确实是打算给校尉解职的,但既然侍郎给了在下回旋的余地,那我暂且替侍郎作保,先将校尉的职务留下,外人就算不平,我也好有话应对。不过校尉还是要尽力医治才好,武将马背上征战,水里来火里去,靠的就是强健的身底子,若是腿脚不方便,这碗饭就吃不得,到时候依旧难逃解职这个结果,就要请侍郎见谅了。”

金侍郎说:“是是是……王爷的话下官都明白,也定是能体谅的。王爷啊,年轻人功名得来不易,当初他为了武考没日没夜操练,我们做父母的看着都很心疼。好容易如今拜了校尉,本以为能顺风顺水一辈子,没成想半路上出了这样的意外,倘或就此解了职,那他这辈子就全毁了,王爷是菩萨心肠,哪能忍心见他一败涂地呢。”

赫连颂点了点头,“侍郎这话很是,毕竟男人前程要紧,其他的都是虚妄。”说着,拍了拍膝盖站起身来,回身叮嘱万朝阳,“过两天你去捧日军一趟,把我的话带给指挥使,暂且替金校尉将职务留着。”

但是没等万朝阳答应,金侍郎便匆忙拱起了手,“多谢王爷、多谢王爷……只是,上四军军务目下由各军指挥承办,唯恐迟则生变,还是有劳虞侯,尽快传达王爷口令吧。”

赫连颂看了他一眼,高深一笑道:“如此……也好。不过侍郎这头的事也要快些处置干净,我可不想某一日被人参奏到官家跟前,到时候我失了脸面是小事,只怕连累了侍郎,倒不好了。”

金侍郎连连道是,千恩万谢着,将人送出了大门。

长揖下去,待人走远方直起身来,金振麟道:“看来嗣王是受张家托付,有意逼咱们退亲啊。我原以为他赫连颂是办大事的人,不会理会这种小事,没想到竟是为了替女人出头,放下身段用这样招数来威逼咱们。”

金侍郎对插起袖子叹息:“你不知道枕头风厉害吗?比起职位,一门亲事算得了什么。我只恨三郎糊涂,把自己弄得这个模样,眼下虽度过了一关,到底伤势能恢复成什么样,谁又知道。倘或不成事,可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金振麟道:“父亲就别想得这么长远了,倘或他的腿好不了,您以为张家的女儿还能跟他?倒不如拿这门亲事先换得养病期间心安,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待日后伤愈,再寻一门好亲事就是了。”

金侍郎点了点头,已然商定,就没有什么可彷徨的了,第二日托付媒人都转运使夫人登门说明了情由,“金家是有德之家,因三郎的腿伤不知前途,唯恐耽误了贵府上五娘子,因此仍旧请我来致歉。唉,缘分这种事,真是说不到底,我替好几家说合过亲事,原本五娘和三郎是最为登对的,谁知最后旁人倒成了,唯独他们不能成,实在可惜。”

太夫人一心盼着金家先提退亲,如今心满意足,嘴上也愿意说两句顺风话,无限惋惜地说:“上回我打发大郎和二郎过金府上探望,那时候并未见有多严重,金侍郎还说不是大事,让咱们放宽心呢,这才短短半个月,伤情就骤变了吗?可怜见的,三公子这么好的孩子,吉人自有天相,慢慢养着,终会好起来的。如今金府上既然想退亲,那咱们也没法子,就请带话给侍郎与夫人,聘礼聘金我们照原样退回去,请三公子好生将养,日后再觅一门好亲事吧。”

都转运使夫人带着话回去了,躲在帘子后面的绵绵忙打发荟儿:“快去给五娘子报信。”自己抚掌从帘后出来,笑着说,“外祖母可以放心了,金家主动提了退亲,五妹妹这回可有救了。”

不多会儿就见寄柔从月洞门上跑进来,提着裙子上了台阶,进门气喘吁吁地看看太夫人,又看看申夫人,“祖母,姑母,这是真的吗?”

太夫人颔首说真的,“倒也奇了,金家前几日一向很避讳,今日不知怎么,就托了都转运使的夫人过来,提了退亲的事。”

寄柔几乎要哭出来,哽咽着说:“二姐姐昨日去托了嗣王,一定是嗣王想办法办成的。我原以为会拖上两日的,没想到今日就立竿见影了。”

申夫人讶然看了太夫人一眼,“这嗣王倒果真实心替张家办事。”

太夫人感慨万千,抚着膝头道:“我冷眼看了许久,难得这样有情有义的孩子,肃柔能嫁他,将来就算看在她爹爹的份上,嗣王也不会亏待她。只是有一桩,我心里总牵挂着,他毕竟是质子,留在上京十几年,终有要回去的一日,到那时候究竟是将肃柔带走,还是夫妻分离,都叫我觉得不忍心。”说着摇了摇头,“眼下含糊着过,确实没什么不好,将来只怕还有悬心的时候。”

申夫人的想法很简单,“夫妻若是情深,能走自然一道走,可要是不见得那么恩爱,趁着年轻和离再嫁,也不是坏事。”

太夫人笑起来,世人都是这样,说起别人的时候快刀斩乱麻,其果决,仿佛天下没有为难的事。可一但事情落到自己头上,辗转反侧思前想后,无论如何不能解脱,趁锦就是这样的人。

总之现在最叫她寝食难安的事解决了,心里也就安定了,太夫人对寄柔道:“回头把你母亲叫来,把当初金家的聘礼和聘金都归置好,让你爹爹和大哥送回去。退亲的事既是金家提出的,这样两家都能得个好名声,将来有人问起,大可说金家高洁,怕耽误了你,你照样可以与人议亲,不会有什么妨碍的。”

像这等定亲退亲的事,最怕就是闹得两败俱伤,成为上京城中人人提之掩口的笑柄。其实要是照着金家先前的态度,如果没有嗣王出马,怕最后真要大闹一场才能罢休。如今这样甚好,悄没声地把事情解决了,大家男婚女嫁,谁也不碍着谁。

寄柔领了祖母的令,兴高采烈上她母亲院里传话去了,太夫人看着她走远,唏嘘道:“没成想,寄柔的婚事竟也遇上了这样的坎坷。”

一旁的冯嬷嬷宽慰,说:“老太太不必忧心,如今年月定亲退亲的多了,过了这阵子,很快便有人家登门的。”

太夫人沉默下来,手里慢慢盘弄着念珠,静谧的室内,只余菩提拨动的一点轻响。半晌忽然对冯嬷嬷道:“明日让人上王家去一趟,替我邀王家太夫人过府聚一聚。就说趁锦回来了,设了宴,请王家老太君赏脸赴宴叙旧。”

冯嬷嬷立时就明白过来,原来太夫人还惦记着王家四郎。可惜二娘子与嗣王已经定准了,少不得辜负王老太君的一片心,倘或五娘能与她家四郎成事,那也是皆大欢喜。毕竟王攀那样的条件不多见,既没有娶过亲,身上又担着从五品的官职,寄柔要是有那福气,将来王攀在职立功,一举得个安人的封诰,也不是不可能。

冯嬷嬷应了声是,笑道:“老太太放心,后日一定让厨上预备丰盛的酒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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