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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认了,昨夜的“投名状”就是个圈套。

到底是个圈套好?还是知法犯法好?马振坤不知道该不该收回烂尾楼上那句话。

来者没有熟面孔,都不是上次来到套房时见过那些人,在普通人眼中,他们更加凶神恶煞,更像是打手。不过,两位前刑警对这种邪恶之气向来免疫,在他们眼中,所有法外狂徒都比自己低一等,他们不会怕,只觉得这些人更难对付罢了。

人数占比是10:2,这次一定要取巧了,就连警校那些王牌教官也做不到一打五。听程兵说起过,老于年纪轻轻坐到这个位置,就是因为下手黑,他收纳老干子成为军师,靠的就是把老干子原来的老大做掉,他不杀人,只折磨人,听说那老大走的时候,在长沙再无落脚地,还瞎了只眼。

手下的弟兄一定跟老于一脉相承。

听到门外传来杂沓的脚步声时,马振坤早就开始构思,如果谈不妥——看老于的眼神,这事大概率会发生——该以什么形式金蝉脱壳。从大门走是不可能了,想着想着,他的目光瞥向套房窗外,那里向外支出了一个放置杂物的空间,一看就是后来自制的,同样被防盗栅栏保护着。

经过训练的人,铆足劲一拳能打出三到五倍自身重量的冲击,这样的击打重复数十次,方能折断栅栏。可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栅栏受损的同时,手骨也将承受相同的伤害,手指骨骼的硬度跟不锈钢可没法比。就算手能撑住,老于手下的壮汉们也不会给两个人这样的时间。

马振坤忽然灵光一闪。

横向不行,可以纵向!

这种杂物台和建筑的连接往往采用榫卯结构,几根交错的铁钉承载了绝大部分重量,顶楼承受的水汽最多,铁钉肯定发锈,两个人趁乱钻进杂物台,用力跺蹦,腿部肌肉加上自身重力,动量高于拳击,起死回生的机会大了很多。唯一要考虑的,就是和杂物台一起从三层掉下去会摔成什么样。

摔骨折也比在这儿受折磨要好。

马振坤不动声色地朝窗户的方向靠了靠,可老干子接下来的动作让他的脑门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老干子直接站到窗边,朝外面看了看,似乎窗外正走来一个不自量力的可怜人,他轻声叹口气,手随便指了指,两个打手就站在窗边,还拉上了窗帘。

神经突触工作的速度往往超脱时空的禁锢,刚刚这次思维层面的博弈仅发生在一秒之内。

就这一秒,马振坤败了。

老干子回到床边,啪啪几下关掉了房内所有灯,灯台是对称的,靠床的两侧各有一个老式点唱机般的旋钮,他又拧开其中一个,床头灯幽幽亮起,昏暗的光线下,程兵和马振坤只能看到老于明暗相间,看不出任何内容的面部。

此人脸上没有刀疤,只有青春期没处理好形成的痤疮坑,就是这张总让人感觉稚气未脱的脸,带来的压迫感前所未有。

打手们全部隐入黑暗,他们藏匿得特别好,马振坤几乎听不到他们的鼻息,敌暗我明的态势让他万分焦虑,他强迫自己再寻出路。

在他的估计中,程兵和老于会做如下交流。程兵说,怎么可能,我是修空调的,我堂弟是开夜宵摊的,做这事,总得搞个正经工作打掩护,这在我们老家叫“麻雀”,来长沙半年了,还没听说你们这儿叫什么。老于会说,别骗了,就是个套,试你们的,你们还真上钩,你们刚去,警察就来了。那个窝点已经被你们打掉了,你们真不知足,还敢再来我这儿,当卧底真是不要命。程兵接着说,对吧,我们要真是警察,还敢再来你这儿报到?昨晚我们兄弟俩也是一脸懵,到了那儿都不知道偷什么,总不能让我们偷小孩吧?正想着呢,就听到警笛声了。你不相信我们,我们还不信你呢!

程兵一定会和老于周旋一会儿,马振坤需要立刻想出第二条离开的途径,并在这斡旋的过程中确保这路径的安全。

嗡嗡嗡……这声音是——排风扇!

这卧室有独立卫浴,老式宾馆套房的排风扇往往放置在主卧的卫生间,因为只有这一个,加上方便检修,扇口会设计得很大,可供维修人员通行。

马振坤盯上了靠墙放置的扶手椅,新计划如参天大树从他脑中生长出来。

他可以佯装累了坐在椅子上歇一会儿,趁两个人沟通,偷偷把椅子朝卫生间门口移动,局势一触即发时,他迅速把扶手椅搬进卫生间,招呼程兵进来,两个人锁好门,站在椅子上卸下排风扇,等门被撞开时,他们已经钻进了排风管道……

咔嗒。

卫生间门打开了,两个黑影走出来,就站在门口。

马振坤的心彻底凉了。

如此周密的安排,不像是老于一个人能想出来的。

他第一次正眼看那个老干子。

这不是个一般人。

老干子轻咳一声,打破了僵持的局面:“于哥问你呢,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哑巴了?”

“曾经是。”

程兵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但目光如炬,任谁都能看出他眼中的自豪。

这句话让马振坤大跌眼镜,程兵居然直接承认了!

可细细想来,这句话颇显语言的艺术。

不管程兵怎么说,在老于心中,早已预设两个人的卧底身份。这时程兵先认可警察身份,不会引起对方情绪的进一步爆炸,还会给到周围打手一定的震慑,老于怎么再怎么有领导力,那些打手对警察下手,也得掂量掂量。

而“曾经”两个字,蕴含了更丰富的内容。首先,这是说,程兵和马振坤现在不具备缉拿犯人的权力,不是冲老于来的。其次,这句话给了话题延伸下去无限的可能性,体现出程兵思路的清晰——抓人贩子不是目的,和老于周旋不是目的,从这里逃走也不是目的——抓住王二勇才是终极目标。

然而,老于接下来所言,其爆炸性更甚于程兵。

“我知道你们的来路。”

马振坤明显感到程兵身子微颤了一下。

老于边说边朝老干子伸出手,老干子从床头抽屉里掏出了一个屏幕半掀的笔记本电脑,是当下最新潮的商务笔记本,以键盘中间有个操纵鼠标的红点著称。

老于把笔记本电脑放在腿上,单手操作红点,或磨或按,更像一位叱咤金融圈的商务人士了。最后,他把笔记本电脑往这边一转,黑暗中屏幕的高亮刺痛了程兵和马振坤的眼睛。

泪液溢满眼眶,眨眨眼,两个人终于能看清了,那是西南地区很有名的本地信息网站上的黄页截图。

截图被设置成了自动播放的形式。

第一张。

《今日凌晨,我市发生一起性质恶劣的入市盗窃抢劫奸杀案,“英雄队长”表示,五天必破!》

配图一,31栋住宅楼楼外的空调外机,上面有一个浅浅的脚印,按下快门时,闪光灯没抢过警灯的光,整张照片有点偏红。显然,这不是王大勇的脚印,应该是记者跟宣传口的同事商量之后,采用低楼层空调外机做了代替。

配图二,受害人母亲跪倒在角落,枯尸般张大嘴,这场面一下就唤醒了程兵,受害人母亲那没有泪水的干嚎直冲他的耳蜗,就像七年来都没有离开过。照片中,母亲旁边是一地老旱烟的烟头,还有两只并不匹配的脚,程兵认出来,一只是受害人父亲的,另一只是自己的。

配图三,陈局身着白色警监制服,面前三四个话筒差点怼到他嘴里,他单手高举,似乎在宣示着什么。

第二张。

《万民请愿!放刑警抓逃犯!市局局长表示,同样优秀的警察不止一批》

配图一,是网站开启的多选投票,数据显示,超过一万人点击了该网页,其中投“921恶劣案件主犯死得其所”的,占95.6%;投“刑讯逼供应当受到应有惩罚”的,占73.3%;而投“让主办刑警先抓人,再服刑”的,占30.5%。

配图二,程兵、马振坤、廖健、蔡彬和小徐在医院门口被押上警车。图下还细心批注了每个人的名字,“左起分别为市局刑侦支队三大队队长程兵……”。程兵自然不会忘记那天,医院来苏水的味道还萦绕在他的鼻尖,那天天气明明不错,他却总能闻到一股烧纸的味道,鼻腔里火烧火燎的,等被带回去之后,用卫生纸拧成绳伸到鼻子里一转,都是急火攻心的血痂。

配图三,是杨剑涛别着一胸口的徽章,和陈局一起接受采访,代表着921案的主导权转移到他手中。

第三张。

《本年第三次,烈士魂归故土,细雨蒙蒙,群众夹道送别》

配图一,是本市第二公墓的鸟瞰图,下面附了长长的烈士名单,其中就有老张的名字,个人事迹中写了一条“在921案的侦破过程中做出突出贡献”。看到这儿,程兵欣慰地笑了。

最后一张。

《宣判!926刑讯逼供案主犯分别获刑八年、六年、五年》

看到一半,程兵就把笔记本屏幕合上,不忍再看下去,审判现场那威严的国徽从程兵的噩梦中钻到眼前,他跟七年来每次夜半惊醒一样,汗意浸透全身。

马振坤也受不了,他的鼻翼夸张地翕动着,如一头愤怒的公牛。不在乎形势多剑拔弩张了,他自顾自点起一支烟,夸张地吸了一大口,心神终于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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