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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时将过(下午三点), 药铺伙计牵着辆驴车停在侧门前。

用竹片搭了个简陋车棚的驴车上下来了位鸡皮鹤发、杵着根龙头拐杖的老妇,不用伙计上来搀扶便大步踏进药铺侧门内,中气十足地朝小楼方向喊:“老仇、仇山羊!”

仇永安从楼内出来, 笑着走下台阶相迎, 道:“鹰婆子,有外人在呢, 给小老儿留些颜面。”

“莫说闲的, 是哪个贵客能说服你这老顽固, 竟主动出头来召集我等了?”老妇也快步走向小楼,却没搭理仇永安,只好奇地往他身后张望。

燕赤霞、燕红、关歌行三个正好从房内出来, 齐齐朝老妇人拱手见礼。

老妇望见燕赤霞便是一惊,态度顿时端正了不少, 客气地躬身还礼:“原来是位玄门道友,老妇人失礼了。”

这位鹰婆婆一身朴素布衣, 雪白鬓发只用一根木簪草草盘在脑后,看着只像是个寻常的农家老妇,一身血气却十分旺盛, 站在丈许外,都能感觉到一股强大生机扑面而来。

“老身曾拜在佛子(佛家弟子)座下修行,早年恩师在时, 曾携老身往临安灵隐寺听高僧讲佛,深感佛门广大。恩师去后, 老身于恩师墓旁结庐修行, 至今有二百年了。”

众人于小楼中坐下, 鹰婆婆便双手合十, 向众人作了自我介绍。

端正坐在燕赤霞身侧的关歌行嘴角微抽……动不动就是活了几百年的人物冒出来, 有点儿挑战她这个正常人的接受力。

“鹰婆子,怎么只有你来了,果老怪呢?”仇永安奇怪地道。

鹰婆婆瞪了他一眼,道:“你这老山羊,回回喊夺回道场你都诸多借口推脱,这次忽然出来挑头,老身自然要先来看看情况。”

仇永安气道:“我们也是多年的交情,还怕我坑了你们不成?”

“这可说不准。”鹰婆婆哼了一声,又转向燕赤霞,恭敬地道,“今有玄门修士牵头,成事把握自要强于我等瞎折腾,且容老身代众多老友并马陵山万千生灵,谢燕道长、谢两位小义士两勒插刀。”

“不敢,不过是道之所在罢了。”燕赤霞连忙抱拳还礼,燕红、关歌行两人也赶紧躬身。

当下众人再不耽搁时间,立即动身前往鹰婆婆结庐守墓处——为防备仇山羊为猛虎妖王利用、坑害他们这些妖修,鹰婆婆来见众人前将,特意与她交好的果修士以及她的徒子徒孙(通了灵性但未曾化形的禽类)皆藏在了自家老巢里。

众人自怀源县东门离开时,另一辆马车也正从怀源县西门驶出。

驾车的,是张员外府上硕果仅存的活口……年仅十四岁的喂马小童。

这小童被董慧拎去“参观”了一遍后院库房,吓得小脸发白、满头冷汗不止,到此时也未恢复过来;要不是守门的兵丁皆认得这是县上张员外家的车驾,只怕连出县城都尚要有一番折腾。

马车出了怀源县、驶到通往徐州城的官道上,走出好一段路,董慧才从车里钻出来坐到前座上。

小童不敢看她,一双眼睛直直盯着前方,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董慧却没什么厉鬼自觉,好奇地东张西望了会儿,便没事人一样地跟小童搭话:“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回、回娘子话,我叫、我叫栓儿,刚、刚满十四。”小童栓儿结结巴巴地道。

董慧看了眼他头上那对毛毛躁躁的羊角辫,道:“你跟张员外是什么关系,怎么到他家做事的?”

“早些年……家里的粮食不够吃,爹娘就把我和妹妹一并带去卖给了张老爷家。妹妹当时年纪小,只卖得二两银,后来听说是被转卖到徐州城里一户人家做了烧火丫头。我年纪大些,卖得三两二钱,张老爷见我勤快老实,带我来怀源县做个外院小厮。”栓儿老老实实地道。

董慧:“……”

董慧的视线下意识瞟向这小童握着马缰的双手。

这双手与燕红的手差不多,不说完全看不出是半大孩子的手……骨节粗粗的,手指头上和拳窝里残留着冻疮痊愈后的痕迹,指腹上的老茧厚得肉眼可见,细密的小伤口更是数都数不清。

她本来在吊死那个看门的门子后也是准备把这小童挂到库房里去的,看到这双手,才留了他一命。

现在想想……还好自己熟悉劳动人民的手,不然搞不好就枉做了杀孽。

“你知道张员外干的是什么营生吧。”董慧道。

栓儿打了个哆嗦,磕磕巴巴地道:“知、知道的。”

“做着张员外的小厮,你有没有什么……梦想,理想,追求,又或是最想做到的事之类的?”董慧偏头望向这小童,饶有兴致地道。

栓儿没敢看她,仍旧直直地盯着官道前方。

过了好会儿,见女鬼仍旧在等他回话,栓儿才艰难地道:“我……我想好好做事,学本事,大了能当个马夫……”顿了下,这小童又带着泣音,含泪道,“马夫有一两二钱的月钱,攒到钱,就能把我妹子买回来了……张老爷晓得她卖去了哪家。”

董慧盯着他看了会儿,收回目光望向前方。

张员外的舌头都快垂到胸口上了,自然是说不了话;栓儿的妹子到底被卖去了哪家,也是只有天知道了。

一路无话,到临近黄昏时,官道前头隐隐能看到座大城。

董慧又从马车出来,问道:“那是徐州城了吧?”

栓儿应答了一声,董慧便伸手进袖子里,随意掏了个不知道是谁的钱袋子出来,将里面的银两倒出,塞给对方。

小童哆哆嗦嗦地捧着散碎银子,又不敢收下,又不敢拒绝。

“一会儿你直接进城,把车驾到张员外府上,自己下车报信,就说怀源县的别院有仇家寻仇,把一家人全吊死在了库房里,你被打发出去跑腿才幸免于难。”董慧随意地道,“报完信,你就别管了,府里一乱起来,你就一面嚷嚷‘鬼杀人了’一面趁乱跑出去。”

栓儿惊得都顾不上害怕她了,扭头回来看她。

“跑到街上了,你要记得这么喊‘张家害死的人来报仇了,张员外害死的女鬼来复仇了’,要喊得让路人都能听得见,晓得了吧?”董慧道。

栓儿既不敢点头,更不敢摇头,冷汗刷刷的顺着脑门往下淌,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董慧温柔地一笑,安抚道:“不要怕,看热闹的人越多你越安全,不管谁来问你,你都说你看见了个吓死人的女鬼,追着张家人杀,把我描述得越骇人越好。”

栓儿咕噜噜咽了口唾沫。

“然后嘛……你想去哪就去哪,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去找你妹妹也行,回家也可以,反正你是本地人,总不会连路都不认识。”董慧交代完,放下帘子又回了车内。

栓儿坐在前座上,魂不守舍盯着渐渐靠近的徐州城发了会儿呆,默默将银子收进衣服内。

隔了会儿,他又觉得只是搁在衣服里不安全,将银子一粒粒的摸出来,分开塞进腰带夹层、鞋袜、以及里衣上自己缝的暗袋里。

赶在天黑城门落锁前,马车驶进了徐州城。

到了西城张家,栓儿把马车停在大门口,便急匆匆跳下车座、一面喊着“不好了”、一面冲进门去。

张员外的老母亲、正房太太、两房妾室并一众子女听闻老爷命丧怀源县别院,立时哭声震天。

张家长子悲愤之下将丧父之痛迁怒到这个小厮身上,跳着脚叫管事拖他去关在柴房,等查明了因果再说其它。

栓儿被拖下去时并没怎么挣扎,老爷都死了,他这个外院小厮肯定是得不着什么好果子吃的。

管事的把他丢进柴房要走,栓儿忍不住跪下来抱住管事大腿,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哀求道:“李管事,当、当初和我一同卖进来的、我那妹子,大少爷会、会记得我那妹子去了哪户人家吗?”

李管事把他手拍开,嫌弃地道:“说的什么傻话,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

管事嘀咕着“看你那熊样,你那妹子估计也不是什么值钱货色,谁要记住了才怪了”,关上柴房门。

栓儿跪在原地,听着渐渐走远的脚步声,心里面悬着的那块大石头缓缓沉了底,把他一颗心压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是啊……妹子当初二两银子就卖到了张家,学了半个月给人做事的规矩,作价三两就卖出去了——三两银子的生意,确实是不值得人记住的。

栓儿慢慢地站起身,挪动着脚步走到窗边,抱着膝盖坐下来,静静听着窗外动静。

他自己……也是三两二钱银子进的张府,这些年过去学了些养马赶车的本事,身价银也涨不到多高去。

他这样的人原就是不值钱的,命原就是贱的。

连那鬼娘子,也都不要他这种下贱人的命。

反倒是……给了他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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