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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之恒道:“你说反了,不是她对我有恩,是我对她有恩。没有我,她上个月就病死在医院了。”

“米兰在家日子不好过,我让她天天到唱诗班去散散心,但厉英良查到了她和我的关系,想要对她下手,她就不便再出门露面了。我很担心她闷在家里,又要受她母亲的虐待。”

说到这里,他直视了沈之恒:“沈先生,我们难得能这样心平气和的谈话,我对你下过毒手,你也没饶了我,你没死是你命大,我没死也是我命大,老天爷既然安排你我能活着站在这里说话,我想,我们就应该接受、并珍惜这个机会。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没关系,看不起我的人多了,不差你一个,你没指着我的鼻子骂过我,已经算你给了我面子。这些天你也看见我的态度了,我真是在想方设法的接近你,想同你讲和,可你不给我机会,我只好病急乱投医,去找了米大小姐。我知道米大小姐在你那里有面子,她对你有恩。但是你可以放心,我绝没有对米大小姐流露过任何威胁恐吓的意思,我吓唬人家一个小姑娘干什么呀?我就是托她帮我向你传句话。但你可能是没给她好脸色吧,米大小姐这几天都没再露面。”

司徒威廉仰面朝天的瘫坐在沙发上,沉默许久,末了一拍大腿:“你去对米太太说,就说她如果再打女儿,你就要让她尝尝你的厉害!”

厉英良问道:“沈先生不会到米将军跟前告我的状吧?”随即他咧嘴一笑:“不过呢,即便米将军知道了这件事,我也有话去对米将军解释。毕竟沈先生和米大小姐的关系,也是有点儿——怎么说呢?哈哈,不那么正常吧!”

“胡说八道,她怎么尝?难不成我也打她一顿去?”

沈之恒在大写字台前转过身,面对了厉英良:“言和与否,是你我之间的事情,你不应该撺掇米大小姐来做说客。如果米将军知道了这事,你想他会作何反应?”

司徒威廉露出狡黠笑容:“谁让你打她了,你吓唬她一顿不就行了?”

沈之恒在办公室内转了一圈,来都来了,他也趁机瞧瞧这汉奸总部的场面。厉英良亲自倒了一杯热茶放在了茶几上,说道:“沈先生,请坐。您今天能拨冗降临,我实在是惊喜得很。我还以为沈先生记恨了我,我们没有机会解开误会、握手言和了呢。”

沈之恒心想我这一天没干别的,光忙着吓唬人了。下午吓唬了厉英良,接下来难道还要去吓唬米太太?司徒威廉眉飞色舞开始讲述妙计,他越听越是皱眉头:“不行不行,这是小孩子的把戏,我做不出。”

沈之恒迈步往里走,厉英良把他引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李桂生带了人埋伏在窗外,一旦房内出事,他们会立刻撞破窗户闯进来。可饶是如此,厉英良在关上了房门之后,一颗心还是缓缓升到了喉咙口。

“爱做不做,反正我和米兰没交情,她妈打孩子也疼不到我身上来。”

厉英良哈哈笑道:“凭你沈先生的本事,杀我还需要用枪吗?”随后他向着院门一伸手:“请。”

沈之恒苦笑不止,还是觉得司徒威廉这个主意类似幼童的恶作剧,让他简直不好意思实施。而司徒威廉又嘀咕了一句:“其实啊,你这都是治标不治本。她只要还留在家里,你就救不了她。”

沈之恒向着前方汽车夫一伸手,汽车夫会意,立刻从座位下面抽出一把勃朗宁手枪递给了他。他把手枪往大衣怀里送去,然后探身下了汽车:“厉会长,我这一次是有备而来,进去之后你要是敢耍花招,我就毙了你。”

沈之恒说道:“我无非是报恩。”

厉英良伸手拉开车门,态度还是那么恭敬:“求之不得,沈先生请。”

“没她你也死不了,你要能死早死了。”

末了,厉英良慢慢的收回了牙齿,沈之恒也忍无可忍:“不要请我进去坐坐吗?”

沈之恒盯着雪茄的红亮烟头,不置可否。

他是这么想的,厉英良也是这么想的,于是二人大眼瞪小眼,厉英良伫立在寒风中,笑得门牙冰凉,不知道沈之恒为什么直视着自己一言不发;而沈之恒也是莫名其妙,简直怀疑他这张笑脸是在寒风中冻上了。

饭馆的伙计送了酒菜过来,司徒威廉大嚼一场,又饱又困,就留宿在了沈公馆。凌晨时分,他被沈之恒推了醒。然后两人闹着玩似的,开始行动。

厉英良看着他笑,笑得眉目弯弯,嘴角上翘,露出牙齿,面貌十分的喜相。沈之恒看他笑容可掬,接下来必定还有一番客气话要说,便静静等着,打算等他把话说尽了,自己再开口——谈判这种事情,讲的可不是“先下手为强”,他知道。

在准备之时,沈之恒是相当的不好意思,忙到一半停了下来,他红着脸告诉司徒威廉:“其实我年纪很大了。”

沈之恒抬手摘下眼镜,向着他一点头:“厉会长。”

司徒威廉嗤嗤的笑:“没事,你看着年轻。”

及至他迎出去一看,才发现沈之恒并没有发疯,这一趟来,光随从就带了能有二三十人,汽车在委员会门口停了长长一大队。打头汽车开着后排车窗,沈之恒本人将胳膊肘架在窗边,正歪着脑袋向外看。又因为他鼻梁上架着一副茶晶眼镜,所以他到底看的是什么,也没人知道。厉英良提前放出笑容,大声欢迎:“沈先生,稀客稀客。”

“我老人家干这种事,真是不成体统。”

厉英良听闻沈之恒来了,起初还不能相信,因为沈之恒一贯谨慎,很少离开租界地,没有理由冒险跑到自己这里来——这和自投罗网有什么区别?

司徒威廉蹲在地上,笑得也红了脸:“你别啰嗦了,再啰嗦天都要亮了。再说这有什么的?人家西洋人过万圣节,还要故意化妆成这个样子呢!”

结果这一天下午,沈之恒竟是不请自来,主动登了他建设委员会的大门。

沈之恒站在大穿衣镜前,镜中人穿着一件白袍子,袍子上抹着道道血痕,那血还是血浆瓶子里的残留物。除此之外,他本人那个一丝不苟的脑袋也被司徒威廉揉乱了,司徒威廉利用自己吃剩的残羹冷炙给他化了个妆,干面包浸在汤里揉成了糨子,司徒威廉糊了他一脸,然后又从自己随身的皮包里翻出一袋白色药粉,往他头上脸上乌烟瘴气的吹了一通。化妆完毕之后,沈之恒确实是没了人样,并且一直作呕,因为食物的气味让他十分不适,他熏得慌。

厉英良放弃米兰,另寻新路。对于沈之恒其人,他越是无从接近,越是不能自拔,成天心里就只琢磨这个姓沈的妖人。

最后又淋了他半脸鲜红的草莓酱,司徒威廉关了楼内电灯,一边压抑着嘿嘿嘿的笑声,一边和沈之恒分头行动——他是开着医院汽车来的,这时就出门发动汽车,像是要走,其实是把汽车开到了公馆后门,接了沈之恒。

然后从第三天起,她便不再出门了。厉英良不知道沈之恒那一顿是怎么骂的,只感觉这米大小姐像是受了极大的打击。这么一想,他心里还有点过意不去,这米大小姐活得怪可怜的,好容易有个天天出门唱歌的机会,算是个乐子,还被自己损人不利己的搅黄了。他要是早知道她在沈之恒那里没分量,他就不打她的主意了。

二人躲着路上巡捕,一路飞快驶向米公馆。司徒威廉的架势技术很不错,不出片刻,他已经在米公馆后墙外悄悄停了汽车。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捂着嘴,他且笑且说:“哈哈,沈兄,快去吧,哈哈,再不去你的脸就要掉啦!”

伸出盲杖一探,她探明了厉英良的方位,随即快步绕过他,回了唱诗班小教室。

沈之恒不敢做表情,饶是不做表情,脸上还是有半干的面包屑脱落。明知道司徒威廉是趁机拿自己寻开心,他指着他做了个警告手势,然后推开车门下了汽车。司徒威廉扑到副驾驶座上,伸长了脖子去看他的背影,就见他走到了米家后墙跟前,那墙比他高,他须得高举双手才能搭上墙头。

米兰面如死灰:“沈先生不高兴了。”她带出哭腔:“说我多管闲事,骂了我一顿。”

于是他就高举双手搭着墙头,轻飘飘的一跃而起,翻过去了。

厉英良问她:“你把我的意思转达给沈之恒了?”

沈之恒进入米公馆,真是“不费吹灰之力”。

厉英良找机会在教堂外拦住了她,她失魂落魄的站住了,垂头告诉厉英良:“厉叔叔,你不要再找我了,我帮不了你。”

这一带的治安很好,而且在米太太的带领下,米公馆上下都把日子过得浑浑噩噩,老妈子夜里能记得关好大门,就算是有心的了。沈之恒撬开了一扇窗户跳了进去,先前和米兰闲谈时,他对米公馆也有了一点了解,故而这时直上二楼,进了米太太的卧室。

米兰说到不做到,第二天下午,她又去了小教堂。

他轻轻的关了房门开了窗子,寒风瞬间吹得窗帘飘拂,窗扇也咣当咣当的胡乱开合,宿醉中的米太太睁了眼睛,只见房中阴风阵阵,月光惨淡,一个高大人形立在床前,脸上凹凸不平血肉模糊,正低头看着自己。

米兰会意,推开车门自己摸索着下了汽车,刚一见风就咧着嘴垂了头,一抽一抽的开始更咽。独自走向小教堂,她一边走,一边还特地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沈之恒目送她进了教堂大门,心里也有些纳罕,因为发现米兰“蕙质兰心”,一点就透,不让他多费半句话,好似他的知音。

她吓得肝胆俱裂,张嘴要叫,哪知那人骤然出手,单手捂住了她的嘴。另一只冰凉的大手掐住了她的脖子,那人用颤悠悠的怪声说道:“我是米家的祖爷爷,你这恶毒的婆娘,日夜折磨我米家的后代子孙,我今夜还魂过来,就要取你狗命。”

“去吧,哭着回去,就当方才是我骂了你。”

米太太拼命的摇头,人在床上哆嗦成一团。那人这时又道:“念你毕竟是我子孙的亲娘,你若有悔改之心,我便饶你一次。将来若敢再犯,我定要带你到我米家列祖列宗之前,受血池地狱之苦!”

沈之恒忽然有点后悔,悔不该这些天对她和蔼可亲,只怕自己会好心办坏事、反倒害了她。他这辈子是注定了要做天煞孤星的,能认识一个傻乎乎穷欢乐的司徒威廉,已经是意外之喜,也已经是足够了。

然后冰凉的大手一撤,那人飞身而起,窜出窗去。等米太太能够活动身体,挪下床时,窗外楼下早已恢复寂静,偶尔有声音响起,也是远方有汽车经过。

沈之恒伸手摸了摸米兰的头发。他真想救她,可她父亲是米将军,他若真是把她拐跑了,米将军面子上挂不住,一定饶不了他。再说拐跑之后怎么办?他是养外宅似的弄处宅子让她独活?还是把她留在自己身边?这小姑娘像开了天眼似的,在他身边用不了几个月,就能察觉他的所有秘密。

沈之恒非常难为情,一逃回汽车,就撩起衣襟满头满脸的乱擦了一气。擦到一半,他忽然发现司徒威廉不见了。

“藏好了。”

结果下一秒车门就开了,司徒威廉带着寒气跳上了汽车:“回来了?这么快?”

“需要的话,就想办法给我打电话。家里不方便,你就随便找家店铺,咖啡馆杂货店,凡是安装了电话的地方,你都可以借用,给他们点钱就是了。出院前给你的钱,都藏好了?”

沈之恒放了心,继续乱擦:“你干什么去了?”

“记得,你告诉过我。”

司徒威廉发动汽车,先驶离了米公馆所在的这条小街:“我撒尿去了——”忽然留意到了沈之恒的所作所为,他一脚踩了刹车:“哎哎哎停停停,你把我这汽车弄脏了,我过会儿怎么把它开回医院去?我们医院就这么一辆汽车,我表哥还不吃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