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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英良和横山瑛站在水牢岸边围观,军医拔出刺刀时,鲜血随之涌出,两人一起生出了一种微妙的恶心,因为不知道那涌出的鲜血,究竟是谁的。

观察片刻之后,他们认为镇定剂当真起了作用,这才分工协作,用剪刀剪开了他的血衣,拔出了他腹部的刺刀,又用镊子从他体内夹出了几枚子弹。

横山瑛低声说了话:“英良君,他还算是人吗?”

军医给沈之恒注射了双倍量的镇定剂。

厉英良愣了一下,横山瑛从未这么亲切的称呼过他,这让他受宠若惊:“这个……英良也不能确定。”

通过天窗上下出入,不是个容易事,士兵们先将一张小木床送了下去,再把沈之恒放到小木床上。小心翼翼的完成了这两样任务,士兵们顺梯子爬上地面,换了两名军医下牢。

“如果不是人,那他是什么?魔鬼?妖怪?邪祟?”

水牢挺深,牢内的人纵是举了手向上跳,也决触碰不到格栅,而格栅的格子眼也不大,卫兵尽可以安全的在上面来回的走。

厉英良实在是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所以吞吞吐吐:“妖魔鬼怪……也要经商投资……开报馆办公司吗?”

沈之恒换了新牢房,新牢房是一座尚未启用的水牢,乍一看上去,是个四四方方的干池子,池底和四壁都用水泥抹平,上头盖了一层钢筋焊成的格栅,格栅坚固,四边几乎与水泥地面融合一体,只在一角开了个带锁的天窗。

“他的家族在哪里?家里还有别人吗?”

在军医到来之前,士兵们全副武装,冒着极大的危险,打开了钢丝网。他们从沈之恒怀中轻轻拉扯出了同伴尸体,然后用精钢镣铐锁住了沈之恒的手脚。

“这个还不清楚,他四年前才迁来了天津长住,之前似乎是在欧洲混了几年,有人说他是在欧洲学习艺术,也有人说他是在欧洲做生意。”

横山公馆机构严密,人员齐全,可以关起门来自成一统。

横山瑛垂眼望下去,就见军医正在清洗沈之恒的身体。沈之恒赤裸裸的仰卧在床上,身体瘦削颀长,具备一切男性人类应有的器官。没了鲜血的遮掩,他现出了周身七长八短的伤口,膝盖上有一处甚至深可见骨。

横山瑛告诉黑木梨花:“去叫军医。”

“他的伤很重。”横山瑛又说。

最后,还是厉英良最先说了话:“机关长,趁着他还没醒,我们是不是应该尽早的……处置他?”

厉英良立刻附和了一声。

这一回他们面对的抵抗者,既不是冥顽不化,也不是视死如归,以至于他们的凛凛凶气自动消散,甚至想要后退再后退,一直退到祖先神灵的光辉之后。钢丝网下的沈之恒竟然有着恬静的睡相,而他怀中抱着的士兵尸体也闭着眼睛,两人正在相亲相爱的浴血而眠。

“他好像没有痛觉。”

厉英良,横山瑛,黑木梨花,以及所有活着的士兵,围着沈之恒站立,长久的不发一声。

“他这种人,杀都杀不死,大概也不怕疼。”

像早产的婴儿回归了母体,他蜷缩着身体侧卧了,心满意足的,飘飘欲仙的,进入沉睡状态。

“他的力量也很大,速度也很快。”

从人到非人,在长达上百年的漫长转变之中,他第一次得到了饱足——彻底的饱足。

“是,他相当的危险。”

是非常美妙的眩晕,他无忧无虑的昏沉着,肺腑熨帖,肢体舒展。尚未冷却的鲜血包裹着他,他像是漂浮在了一个温暖的黑暗世界里。

横山瑛抬手摸了下巴:“普通人里,身体素质最好的青年,接受最严格的训练,也不会有他的水平。如果他是我们的人,或者,我们也有像他一样的人,就好了。只要稍加学习,他就会成为最优秀的特工。”

沈之恒这一次眩晕了很久。

厉英良感觉横山瑛的话风不对,连忙扭头望向了他:“机关长,他年龄不详,我认为他很可能已经不是青年人,他的头脑和思想已经顽固了。”

黑木梨花早就觉得横山瑛的行动有些贸然,所以自作主张的赶来支援。而她的方法也真是高明——以着捕捉猛兽的方法,她命人张开一面钢丝大网,将沈之恒以及沈之恒怀中的士兵,一起网了住。

横山瑛点了点头。

横山瑛扶墙爬了起来,爬起来之后又弯下腰去,疯了一般的找手枪。幸而就在这时,黑木梨花来到。

凌晨时分,横山瑛和厉英良撤退休息,换黑木梨花前来看守。黑木梨花趴在格栅上,对着沈之恒看了半天。她的头脑是灵活的,无需特意的说服,她已经承认自己今夜是网罗住了一只吸血鬼——她认为沈之恒就是一只吸血鬼,然而横山瑛并不认同,横山瑛之所以不认同,也不是因为他本人有什么高见,他纯粹只是看不起女人,而黑木梨花就正是个女人。黑木梨花刚一开口,话还没有说完,他就已经把她彻底的否定了。

厉英良打了个冷战,依旧是出于直觉,他猛的冲向横山瑛,抱着他就地一滚。鲜血飞溅到了他的脸上,是沈之恒在一瞬间冲了过来,抓住了横山瑛正后方的士兵。周围众人吓得发了狂,抡起枪托拼命的去砸沈之恒,而沈之恒手中的士兵歪着脖子,颈动脉已被咬开,鲜血直喷到了天花板上。

到了中午,厉英良替换了黑木梨花。

子弹打穿了沈之恒的胸膛,让他向后猛的一晃。晃过之后站稳了,他看着横山瑛,如梦方醒似的,睁开了眼睛。

厉英良睡了几个小时,然后洗漱更衣,吃饱喝足,精神恢复了亢奋。而他刚到来,沈之恒也醒了。

横山瑛开了枪。

沈之恒很久都没有睡过这样的长觉了。

厉英良先前所怀疑的,如今都被证实了。他在巨大的恐惧中哆嗦起来:“机关长,他是不死的……我没有撒谎,你看他真的是不死的……”

他连个梦都没做,单只是睡,睡得关关节节都松弛了开,睡成了一条长蛇。如今醒了,他仰面朝天的睁开眼睛,先是看到了上方的格栅,随后又看到了格栅上趴着的人。那人背着灯光,四脚着地,像个蛤蟆似的,正低头直视着他,是厉英良。

他先前跪坐着,没人看出他的异样,如今他站起来了,众人才发现他腹部插着一把刺刀。那把刺刀几乎要扎透了他,他却仿佛是无知无觉。

他和厉英良对视了一会儿,同时把前尘旧事全记起来了——他暴露了自己的秘密,暴露了自己那不可见人的真面目。他这些年来苦苦维持的所有假象一朝崩溃,而上头那个蛤蟆似的东西就是罪魁。

他望向了横山瑛,又望向了厉英良,然后,他摇晃着站了起来。

暴怒让他一跃而起,剧痛又让他跌回了床上。他呻吟了一声,顺便发现自己一丝不挂,只有一条毯子蔽体。

横山瑛举枪瞄准了沈之恒,同时带头迈步走向了他,可未等他们走到近前,沈之恒的眼珠忽然转动了。

厉英良忽然问道:“你也疼呀?”

双手缓缓松开,尸首顺着他的大腿滚落到地。所有人都看出了他此刻的失神与眩晕,厉英良轻声开了口:“机关长,就是现在,抓住他。”

他怒吼了一声:“疼!”

一盏电灯悬挂在他正上方,昏黄灯光笼罩了他,短发血淋淋的凌乱,他上半张脸血迹斑斑,下半张脸则干脆是彻底的赤红。微微张了嘴喘息着,他一双眼睛半睁半闭,显出了清晰的双眼皮痕迹,和同样浸了血的、沉重的睫毛。

厉英良被他震得一哆嗦,哆嗦过后,他忽然意识到了对方的失态——在此之前,沈之恒可从来没有像困兽一样吼叫过。

以横山瑛为首,这边的众人一起倒吸了一口冷气。然而在他们做好了战斗准备之后,沈之恒保持着那个昂首跪坐的姿态,却又不动了。

“还逃吗?”他又问。

长久的吮吸和痛饮过后,沈之恒忽然缓缓昂起了头。

厉英良意识到的,沈之恒自己也意识到了,所以拉起毯子盖住了头,他在暗中做了个深呼吸,想要镇定下来。

地牢安静到了极致,沈之恒那咕咚咕咚的吞咽声音显得无比清晰,几乎震动人心。而他不抬头,对面的人也不敢动。

盖了十秒钟,他又一掀毯子露了脑袋:“给我一身衣服。”

横山瑛和厉英良,以及士兵们,一起屏住了呼吸。

“这里不冷,冻不着你。”

沈之恒,也就是他们先前所见的血色人形,正怀抱着一具尸体跪在地上。深深的俯下了身,他埋头在那尸首的颈侧,正在大口大口的吮吸。

“我不是冷,我是觉得我这个样子不雅。”沈之恒望着厉英良:“难道你愿意面对这样的我?”

然后他看到了沈之恒。

“愿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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