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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威廉睁开眼睛望向了他,暗淡光线之中,沈之恒看见了他的瞳孔,瞳孔是鲜红色的、非人类的瞳孔。

除了活下去,别的什么都不能想,甚至连自己的前途都不能想,一旦想了,他就又要落泪。日本人太绝情了,他对日本人忠心耿耿,可黑木梨花对他是说杀就杀。横山瑛得罪了她,可他没有得罪她呀!就算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把他打发走也就是了,也犯不上要他的命啊!

沈之恒仿佛是第一次发现他不是人,如同被他震慑住了一般,竟然僵直的停在了原地。而厉英良目睹着李桂生以眼睛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仿佛死亡可以传染一般,他垂死似的张开嘴,发出了一声哀鸣。巨大的悲怆让他的心往下沉,李桂生,他的忠实走狗兼过命兄弟,就这么死了,糊里糊涂的,疼都没有疼一下,叫都没有叫一声,就这么蝼蚁似的往死路上去了。

米兰低着头走过来,托住了他的臂弯。厉英良,正如想不出司徒威廉为何不死一样,也想不出这么个小盲女是如何跟踪自己过来的,不过现在实在不是问这个的时候,现在的要务,是活下去。

而他自己将会是下一个。

司徒威廉哼唧了一声,先是往沈之恒身上靠,可扭头一看沈之恒的面容,他当即回了头:“米兰,你来扶我一把。”

“沈之恒。”他直呼其名,不叫他沈先生了:“这里还有几个活人?我算一个,米大小姐呢?米大小姐还是人吗?”

厉英良说道:“那咱们就走吧,司徒医生也挺一挺,出去就好了。”

沈之恒刚要回答,米兰已经先出了声:“不是了。”

“没有了——哦对,我还记得前边路上有好几处水龙头,好像这里头还要修建营房呢,所以水、电、都有。但我不知道究竟是在哪里发出来的电,好像这里头就有发电的地方。”

厉英良望着李桂生,又问:“你现在看得见了,是不是?”

司徒威廉问道:“你就只记得这些了?没别的了?”

“是。”

李桂生还是不敢抬头:“那不知道,咱们一边走一边找,要是眼神好的话,一定也能找到。要是没有通风口,这里头的人不都憋死了?肯定有。”

厉英良依旧盯着李桂生,李桂生的眼窝凹陷下去,眼球突了出来,已经成了皮包骨的模样。司徒威廉抬起头,随手把李桂生向旁一推,然后抬袖子擦了擦嘴。李桂生的尸首倒向了米兰,米兰轻轻巧巧的一躲。司徒威廉扫了她一眼,然后问道:“有水吗?饭后需要漱口。”

沈之恒问道:“其余的通风口呢?”

米兰摇摇头。

然后他又蹲了下去。沈之恒与司徒威廉都走到近前来,李桂生和厉英良一样,也怀着一颗恐惧之心,也不敢抬头。手指指着地上画出的路线图,他在一处位置上用指尖一点,说道:“我们应该是在这里,咱们关上的大门,就是这道门。这个我记得很清楚,当时看图纸的时候,我还挺纳闷,不知道这走廊里为什么要装大铁门。咱们要是顺着这条走廊往前走,前边有两条路,每一条路又分出好几条岔路,不过好像怎么走都无所谓,反正路都没修好,只不过有的路,尽头像井似的,向上直通地面,有的路就干脆是条死胡同。我想,咱们只要认准方向,别在这里面鬼打墙兜圈子,就肯定能走出去。”

司徒威廉打了个饱嗝,喷出了一大股甜腥气味,“啪嗒”一声关了打火机,他在黑暗中说道:“我够了,厉会长就留给你们两个吧。”

李桂生这时按着膝盖站了起来:“我就只记起了这么多。”

然后响起来的是沈之恒的声音:“物以稀为贵,我现在倒有点舍不得杀他了。”

沈之恒望向别处,疼得满头满脸都是滚热,幸而头脑还是清醒的,还没到要发失心疯的程度。他只是不想再看厉英良那张花里胡哨的小脸子,这人现在看着像个倒了大霉的戏子,可因为平日作戏太多,演的又都是反面角色,所以令人看着无论如何不能同情。

“唉,这有什么贵的,人嘛,外头有的是。是吧米兰?”

他看着厉英良,并没有说话,然而厉英良像有了读心术一般,眼中亮晶晶的又含了泪,嗫嚅着对他说话,声音太低了,他只能看着口型辨认出内容,厉英良是在说:“对不起,真不怪我,对不起。”

米兰没出声。什么人,什么鬼,什么贵,什么贱,她根本全都不在乎。她是为了沈之恒而来的,她要和沈之恒一起活下去,就这么简单。

沈之恒站在暗处,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一定很糟糕,这让他有些自惭形秽,也让他有些恼羞成怒。发泄怒气的对象只能是厉英良,厉英良简直是他命中的劫数,他有惊无险的活了这许多年,本以为已经足够见多识广,世上没有什么关口难得住他,没想到原来那只是因为魔星尚未出世。魔星就是厉英良,伪装成个凡人模样,换着法的害他,招数之奇绝,让他是防不胜防。他已经不恋战了,再过几天他就要远远的离开天津了,这魔星还不肯放过他,还要通过司徒威廉再害他一次。

司徒威廉在饱餐之后,也有点眩晕,但不很强烈,还可以慢慢的走动。在此时此刻,他发现其实米兰才是自己所需要的奴仆,她和自己一样,做人做得格格不入,天生就不是人类中的一员。而沈之恒活了一百多年了,依然是这么别别扭扭,依然生活在天人交战之中,硬撑着要做人,硬撑着不肯接受现实,害得他总要劳心费力连哄带骗,才能控制住沈之恒,真是麻烦。

厉英良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其实是隐约知道的,只不过他不肯面对现实,宁愿还是不知道。

“继续走吧。”他说:“可是往哪儿走呢?又黑,还迷了路。”

厉英良顾不上去想那一粒射穿他胸膛的子弹了,虽然那粒子弹不是射中了他的心,就是射穿了他的肺,足以要了他的命。司徒威廉看起来确实是痛苦的,表情痛苦,发出的声音也痛苦,看他这个痛苦的劲头,他可是完全没有要死的意思。

米兰站了起来,手里多了一样东西,这东西摸着像是铁条,只有她的半根小拇指粗,紧贴着墙根放着,不知道是派什么用场,并且奇长。她说道:“司徒医生,你现在有力气了,劳驾你帮我把它扭断。”

然而他没有死。

司徒威廉捏住它反复弯折,截下了半人来高的一段。米兰拿着它,向着前方挥了一下,这东西足够硬,她挥出了风声。

李桂生蹲在地上,用一小块碎砖在地上边想边画,厉英良站在一旁看着,眼角余光不住的去瞟司徒威廉。司徒威廉是颈动脉受了伤,必定是伤了血管,否则不会流出这许多鲜血,连衬衫领口都泡软了。

然后她闭了眼睛,一瞬间回到了那个黑暗的旧世界里:“我来领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