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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云暎坐在陆瞳对面,那双极黑极亮的眸子笑意渐渐褪去,顷刻间杀机弥漫。

他缓缓倾身,盯着陆瞳的眼睛。

“陆大夫,你在替谁做事?”

她不为所动,微微一笑,挑衅地迎上他看来的目光,吐出两个字。

“你猜。”

裴云暎眸色微动,定定看着眼前人。

灯火燃至根处,越发微弱了。

而在朦胧灯火中,她眸光楚楚,弱不胜衣,似深秋清晨的白雾,只消风吹日照,顷刻间消散成烟。

昨日见她时,她神色苍白羸弱,今日却像是在面上涂了浅浅胭脂。那点淡红若枝头梅色,令她看起来多了几分娇艳,而那娇艳也藏着冷峭。

这样心机深沉、手段狠辣的女子,又表里不一、别有用心,偏偏是世人眼中悬壶济世、杏林春满的女菩萨。

他嗤地一笑,笑容有些刺人。

他道:“陆大夫,这就是你的底气?”

“殿帅不妨试试。”

屋中半晌无声。

段小宴不可置信地望着桌前女子,喃喃开口:“你疯了,敢这么威胁大人?”

这样明目张胆地威胁,连掩饰都不曾,她就不怕之后惹来麻烦?

陆瞳低头笑了笑,漠然开口:“是啊,我是个疯子,所以,不要随意招惹我。”

她望向裴云暎,声音很轻:“况且,你们现在,不是已经得到好处了吗?”

裴云暎瞳孔微微一缩。

“裴大人,”陆瞳缓缓开口,“你查你的案,我行我的医,咱们互不相干。”

“互不相干?”

他点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原来陆大夫今日想说的,就是这句。”

陆瞳平静看着他。

夜很深了,院中不再有寒跫低鸣,影影绰绰的昏黄里,两人对视,目光交汇处,如盛京的夜,暗涌沉浮。

须臾,他身子往后一仰,扯了扯唇角:“我会考虑。”

他说的是“考虑”。

陆瞳心中一沉,还未说话,就见裴云暎侧首,对门口侍卫道:“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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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赤箭的侍卫手一松,银筝忙跑过来,一下子跑到陆瞳身前,警惕地看着屋中人。

段小宴愣了一下,忽而反应过来,急得额上冒汗,哀嚎道:“大人,你怎么把她给放了?我还没拿到解药呢!”

裴云暎扫他一眼:“笨蛋,那只是条乌蛇。”

“乌蛇?”段小宴望着案上死蛇,茫然一瞬,“不是七步散吗?”

陆瞳视线落在段小宴身上,唇角一弯。

她道:“七步散是毒蛇,医馆药铺,救人治病,怎么会暗中存放剧毒之物。况且段小公子是殿前司的人,谋害天子近卫,除非不要命了。”

她将段小宴先前说的话原话奉还,末了,看向对方,神色诚恳,“我刚才是与段小公子玩笑,段小公子不会当真了吧?”

段小宴:“……”

原来是假的?

可她刚刚说话的神情语气,可一点都不像是闹着玩。

裴云暎低头笑笑,站起身来。

他道:“今夜打扰陆大夫了,改日我让段小宴登门,给陆大夫赔不是。”又扫一眼段小宴,“还不起来?”

段小宴哑然片刻,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揉了揉小臂跟上,临走时欲言又止,满腹憋屈的模样。

几人刚出医馆,忽听得身后有人叫:“等等。”

裴云暎一顿,转身,就见陆瞳提着盏灯笼从铺子里走出来。

女子手里拎着条软绵绵的死蛇走到医馆门口,对着段小宴晃了晃,段小宴正是余悸未消,下意识后退一步。

陆瞳道:“段小公子,虽然不是七步散,但这条乌蛇也花了我二两银子。你既摔死了它,理应赔我银钱。”

段小宴:“……”

他被咬了一口,他被吓得不轻,末了,他还得赔银子。怎么过去从未发现仁心医馆有做黑店的潜质?

然而陆瞳就这么站在他眼前,经过今夜这么一遭,段小宴再看这位女菩萨时,本能便感到有些发怵,因此只得老老实实从怀中掏出银两,双手递到陆瞳手中。

陆瞳接过银子,递给段小宴死蛇,段小宴不敢接,她便将蛇尸挂到裴云暎胳膊上,淡道:“蛇归你们了。”

言罢,不再多说,当着他们的面“砰”的一下关上医馆大门。

长街寂静,沿街树枝在灯笼幽光中投下参差树影。

年轻人望着面前紧闭的大门,眸色隐晦不明。

良久,身侧的段小宴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开口:“哥,她好嚣张啊。”

明明只是个医馆的坐馆大夫,生得柔弱可人,然而今夜气势半分不矮,看她咄咄逼人的模样,怪吓人的。

他见裴云暎凉凉的目光扫过来,忙轻咳一声:“我知道,我今日错了,放心,回去我就自己领罚。不过……”他凑近裴云暎,低声问:“你之前查了许久都查不出来她身份,刚刚试探她,她算是承认自己背后有人撑腰了?”

裴云暎之前就让木莲查过陆瞳的身份,然而能证明她身份的黄籍是假的,上京来的流民常去东门桥洞刻章的木工那里做假黄籍。这样粗劣的黄籍,一张只要一百文。

如杜长卿这样入了户的医馆,对坐馆大夫黄籍都会仔细查看,仁心医馆的东家未必没瞧出来。陆瞳拿着一张假黄籍就在医馆行医,只能说她胆大,杜长卿比她胆子更大,这样一双奇葩,反而让木莲找不到任何可以证明陆瞳身份的蛛丝马迹。

她就像一个凭空出现在盛京的人。

段小宴把声音压得更低:“你觉得她背后之人会是谁?三皇子?”

此次贡举案,礼部牵连最重,太子近来焦头烂额,三皇子一派倒是神清气爽。若是三皇子派陆瞳暗中动手脚,也不是没有可能。

裴云暎没说话,似在沉思。

段小宴望着自己小臂隐隐作痛的伤口,又叹了口气:“她这样白白折腾我一晚,根本就是故意出气。哥,你说她要真是三皇子的人,报复心这么重,回头和三皇子一告状,找咱们麻烦怎么办?”

裴云暎回神,嗤地一哂,一扬手,死蛇落到段小宴怀中,吓了段小宴一跳。

他转身,声音冷淡。

“她要真是三皇子的人,就把她带到昭狱寺严刑伺候,或许,她就愿意好好谈谈了。”

……

屋中,陆瞳把灯笼放在地上,进屋坐了下来。

人走后,适才觉得浑身上下仿佛卸下千斤重担,她摊开掌心,手心一片濡湿。

银筝满面自责:“姑娘,都是我不好,要不是我当时折返,你就不会被他们威胁了。”

陆瞳摇头:“没事,他本来也没想对我们动手。”

银筝一怔:“为什么?”

陆瞳轻轻笑了笑:“你不会真以为,他是找不到证据才不来抓我的吧?”

“不是吗?”

“当然不是。”

陆瞳平静开口,“盛京水深,你当他是什么好人。”

裴云暎从很早之前,至少柯承兴之死后就怀疑到了她,这之后,屡次试探套话,包括段小宴在范府门口的盯梢,都是这位指挥使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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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身为殿前司指挥,又是昭宁公世子,他若真怀疑一个人,不必要什么证据,用别的法子也能让她吃些苦头,对权贵来说,想要拿捏平人总是易如反掌。

但他没有。

陆瞳想了很久,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猜测。

或许,他是在忌惮什么人。

就如刘鲲背后有范正廉,范正廉背后又与太师府牵线,官场中人总是互相照应,指不定今日抓起来的小人物,明日就成了大人物的远亲。

裴云暎迟迟不对她动手,至少说明,在贡举案中,对他的利益没什么损害,或许还乐见其成。

今日段小宴出现是个意外,但与裴云暎的交涉却是她故意为之。他在试探她,她也在试探他。

裴云暎的反应告诉她赌对了,他的确在猜忌她背后有人撑腰。

既然如此,她就顺着裴云暎的猜测,扰乱他的视线,让那个莫须有的“大人物”,成为她虚假的护身符。

银筝递来帕子,陆瞳接过,擦了擦掌心汗水。

对方看起来明朗爱笑,实则锋锐又危险,与他对峙,她要成竹在胸,深不可测,不能露怯,不可让对方看出自己的底牌。

都是伪装。

银筝问:“那位裴殿帅之后还会来吗?”

陆瞳摇头:“暂且不会。他以为我有靠山,又想利用我,短时间不会对我动手。不过……”

不过想利用她,也要看裴云暎有没有这个本事。

银筝闻言,更担心了,“可是纸包不住火,要是他发现姑娘背后没人怎么办?他有官职在身,想找理由岂不是很容易?”

陆瞳擦手的动作一顿。

片刻后,她道:“怕什么。”

“要真有那一日,他要挡我的路……”

“我就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