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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殿里摆了一张巨大长桌,左右各自坐着医官,每人面前都摞着一叠排得高高的考卷,不时有叹气声传来。

“将青蒿矬细,加水三升,童便五十升,同煎至一升半,去渣留汁再煎成膏,做成丸子,每服二十丸,空腹时,卧下用温酒送服……童便五十升……五十升……”

说话声陡然尖利:“五十升,这是治痨病?我看这是要把人送走!”

常进看了说话的医官一眼,摇了摇头,又疯了一个。

长时间呆在偏殿里没完没了阅卷,时日长了都受不了。尤其是看到有些错漏百出的考卷,时常把人气得不轻,也为医官院未来新进的这批医官感到担忧。

“这么简单的题目都错,他成日在太医局都学些什么,吃屎吗!”方才发疯的医官捂着胸口吸气。

旁边医官递了一杯水去,宽慰道:“气大伤身。今年送来的考卷就没几份能看的过眼的,要我说,还是纪医官的错。”

常进抬起头问:“这与纪医官何干?”

“关系大了!他把题出得这么难,太医局那帮小子,一看就心生退意,勉强答几题,后面可不就破罐子破摔乱写一通了?”

这话倒是事实。

对面一医官托着腮,险些要把笔杆咬烂,“没几份考卷过得去眼,不知今年二十个医官名额能不能凑够。”

今年春试由上至下取二十考生,这二十考生一部分进御药院,一部分进翰林医官院。往年挑选二十位医官并不难,然而今年纪珣题目出得太难,以至于卷面难看得过分,真要点出二十位医官,倒还叫人有些心虚。

“嗨,你这算什么,你瞧常医官那头,那才是卷卷难看!”

说话人幸灾乐祸,被点到的常进却面露痛苦之色。

别人便也罢了,他负责批阅的医科,恰好是今年新增的那门“验状”。

这本就是一门新医科,老实说,就连翰林医官院的医官们也不敢说精通。之所以由他负责批阅,还是因为他少时曾跟着一位仵作官干过一段日子,比别的医官更懂验状。但即便如此,常进也觉得纪珣这题目出得有些超过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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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他都觉得超过,更勿用提太医局那群小子了。有的答了半截便不答,有的一看就是胡编乱造,更有甚者,干脆交了白卷,上面一个字都没画,俨然自暴自弃了。

整整五日了,他就没见着一份把试题答完的考卷。

所有人都一样的烂。

“今年连范例考卷都选不出来,回头如何拿给太医局那帮老顽固。上天啊,能不能出现位天才,救救今年的春试吧!”说话的医官双手合十。

常进不以为然地一笑。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天才,绝大部分人不过资质平庸,盛京这么些年也就出了纪珣一个天才,和这天才比起来,他们就像只知吃饭的草包。

人与人到底不同。

常进感慨了一番,一边拿起一份新的考卷批阅起来。

这份考卷一打开,常进就忍不住皱了一下眉头,原因无他,字迹实在太潦草了些。

太医局的学生们答题都要被教导字迹清晰端正,阅卷考官批阅起来也赏心悦目,这考卷上字迹却龙飞凤舞,一看就格外不羁。

常进有心想瞧瞧是哪家公子如此狂放,奈何每份考卷名字都被黑纸黏蒙,批阅完毕前不得揭开。

只能按捺下来。

罢了,这人虽笔迹潦草了些,好歹考卷上写得满满当当,管它对不对,态度还算端正,比那些交白卷的好多了。

常进皱着眉头继续往下看。

看着看着,常进的表情逐渐异样起来。

这考卷竟然答得相当漂亮!

“验状”一科,顾名思义,检验尸体情状。太医局先生上课时,会以真尸来现场教导。然而太医局那帮学生许是年纪太小,经验不够老道,一见到真尸,个个都往后头缩。学的都战战兢兢,怎么能提精通?

是以一个两个卷面一塌糊涂。

然而眼前这份考卷,虽然自己潦草,竟然每题都答对了。一开始常进还以为是答卷学生凑字胡乱写的医理,没想到一一看去,竟然答得相当正确。

尤其是那道“人死后七日尸体腐化情状”,这学生竟然写了大半张考卷,从外表到内脏,四肢以及脑部,简直……简直像是守在一具尸体前,认真钻研了七日,一点点亲眼看着这具尸体腐化一般!

让人不寒而栗!

莫名的,常进哆嗦了一下,赶紧呼唤各位同僚:“你们、你们来看下这份考卷!”

许是他面上神情太过扭曲,周围人见状,纷纷放下手中考卷聚拢过来,往他手里那份试题一瞧,先是被那狂放的字迹吓了一跳,待看见写得满满当当的试题后又会心一笑:“哟,都答完了,态度不错。”

“你再仔细看看,”常进抖着手中考卷,“他可一题没错!”

“我瞧瞧,日光下以赤油伞遮尸,以水浇湿尸体,伤痕即现……”

四周渐渐安静下来。

这是纪珣出的最后一题,提问尸体并无明显伤痕当如何处理,当时医官院诸位医官争执许久未下定论,还是纪珣说出答案才知晓。

他们以为这最后一题不会有人答出来的,纪珣纯粹是多此一举。没料到竟有人将答案清清楚楚地写在考卷上,一字不差。

再看这份考卷上别的题目,答题者每一题都认真作答,那潦草的字迹如今也变得顺眼,倒像是游刃有余之下的潇洒自如。

这是一份完美答卷!

“太医局何时出了这么位人才,不是说验状科无一人拿得出手么?”常进喃喃。

太医局的先生们隔三差五在他们医官中抱怨,说朝廷增设这么一科实在费力不讨好。但如今看来,答题者分明是位天才嘛!

“快看看,”一位医官急切道:“把名条撕掉,瞧瞧是太医局哪位学生,验状学得这样好,不会是林家那位小姐吧!但她不是最擅长妇人科么?”

常进回过神,忙拿起面前考卷,急急忙忙揪住名条一扯——

反正现在这份考卷已批阅完毕,看看也无妨。

众人都伸长脖子盯着名条下的名字。

黑色字条被撕掉,露出一个“陆”字。

紧接着,完整的名字显现出来。

陆曈。

“陆曈?”常进疑惑,转头看向各位同僚,“这名字怎么这么眼生?是太医局哪位大人的亲戚?”

因医官院的医官有时会给太医局的学生授课,对于太医局每个学生名字也算耳熟能详。但陆曈这么名字却让常进感到无比陌生,他想不起来此人样貌。

有人问:“我也没听过这个名字,咱们太医局有这人吗?”

“废话,太医局没这人,难道是医行里的平人学生啊?”

“今年参试的平人医工就一人,你在做梦!”

四周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就在这一片嘈杂中,人群中一医官突然想到什么,大叫一声。

众人齐齐朝他看来。

“那个,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何事?”

叫起来的医官看了众人一眼,弱弱道:“今年医行推举的那位平人医工……”

“嗯?”

“好像就姓陆……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