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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继勋沉默片刻,说道。

徐鹤雪摇头拒绝,“不必,我只留青穹。”

此事既定,秦继勋与魏德昌忙于军务,很快走开,沈同川亦没有多留,倪素忽然松开徐鹤雪的手。

他后知后觉,半晌才舒展手掌。

“你知不知道,我是不能与你一块儿在外面的?”她挽起衣袖,嘱咐身边的娘子们去准备热水,又回过头来对他道。

起义军带回的老弱妇孺中,并非只有那一个女子身上有疾。

“我知道。”

他说。

“知道你还……”倪素的语气有点急,亦有些气,但她话说一半,却见这片明朗的日光底下,她面前这个用长巾遮了大半张脸的人,那一双琉璃般剔透的眸子似乎很轻微地弯了一下。

“你笑什么?”

她咽下要说的话,问他。

他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十六年前,他在这座雍州城中受刑,那时他双目为胡人的金刀所伤,看不见刑台之下诸多面孔,只有无边激愤的杂声将他淹没。

他被人剥开银鳞甲,扯开袍衫,以最为狼狈屈辱的模样,承受着一刀一刀的剐。

那时,那两位族长一定就在刑台之下。

也许,今日他们身后的那些百姓中,亦有不少曾在朗朗日光底下,注视着他受刑的人。

可是今日,

倪素牵着他站在他们那些人的面前,他衣冠完整,不是血红不具形的雾,他觉得心中很安定。

她没有说出口的话,他都已经听到。

“我只在城门之外,哪里也不去,这其实也离你很近,我不会因为禁制而受伤,你放心。”

徐鹤雪看见兵士已经将毡棚搭了起来,那妇人也被人抬了进去,他说,“你去吧,我知道你想救她,想救很多人。”

倪素回头看了一眼,明白耽搁不得,她往前走了几步,又倏尔回头:“我会让青穹给你送灯,你记得,一定不要离我太远!”

徐鹤雪站在原地,双手拢在袖中,朝她颔首:“好。”

几乎一整个白天,段嵘在城中忙着让近处的百姓撤离,而起义军则在城外就地搭毡棚。

杨天哲忙得脚不沾地,到了黄昏之际才掀开毡帘,只见里面有一位身着圆领锦袍的年轻公子端坐,案前摆着两碗正冒热烟的茶。

“倪公子?”

杨天哲将手腕处的护腕摘了,一边走近,一边暗自打量这个年轻人,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魏德昌口中那个凭一己之力将苏契勒制住的人。

他这般病态清癯,杨天哲都疑心他是否能够拿得起剑。

“坐吧,杨大人。”

徐鹤雪轻抬下颌。

杨天哲将护腕放到一旁,一撩衣摆在对面坐下来,“我与魏统领的误会已经说开,他与我说了几句公子的事,若不是公子,只怕我带的这些人,就真要在汝山成为孤军了。”

他端起茶碗,“我以茶代酒,敬公子。”

说罢,他立时将一碗茶仰头喝尽了。

徐鹤雪不言,端起茶碗抿了一口。

“听秦将军说,公子有话问我?”

杨天哲主动问道。

徐鹤雪“嗯”了一声,“但我想先问杨大人,为何回来?”

“公子也许听说过我十六年前做的糊涂事,”杨天哲双手撑在膝上,他如今年约三十余岁,岁月还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迹,“我父含冤而死,我那时年少,深感绝望,所以一气之下,转投了丹丘王庭。”

“丹丘需要齐人官,教他们齐人的语言,告诉他们齐人的生计,齐人的土地哪里富庶,哪里贫瘠……早些年丹丘的先王还在世,他提拔了许多齐人官,但后来先王离世,如今的王继位,为了收服二十九部落,使丹丘归于一体,他听从臣下的建议,罢黜了许多齐人官,齐人官在丹丘的日子难过,齐人百姓就更加难过,我在南延部落做了个小官,蝇营狗苟,得过且过,但日子一长,我看着齐人百姓在丹丘治下生不如死,我心中就越发不是滋味,我不禁开始怀疑当初的决定。”

杨天哲喉咙干涩,说到此处,他干脆自己倒了一碗茶,不顾烫,抿了一口,“南延部落的首领是亲王伏瓿,他是多羚的儿子,我在他的部落中时常要将齐文写的文书翻译成丹丘文字,我能进入他们存放军报书函的地方,也是因此,我发现了一封关于雍州的军报。”

“那是十六年前的军报。”

杨天哲抬起眼,说。

“事关尔父?”

徐鹤雪手指贴在茶碗壁。

杨天哲点头,“当年我坚信父亲无意弃城而逃,但其实也是心中有惧,因为那时几乎全城的人都在喊着凌迟叛国将军徐鹤雪,我亦怕我受此罪,所以……”

他面露羞愧,“那封军报写明胡人抵达雍州城门前时,苗天宁手底下的兵力不够,后来我从另一封军报上找到,当年有从雍州往鉴池方向的一支齐军被他们剿灭,而那些人,只有苗天宁调得动,这从侧面证实,我父极有可能没有弃城之心,而是他苗天宁!”

杨天哲紧咬齿关。

半晌才道,“是他苗天宁不顾我父阻拦,私自增兵鉴池,使雍州城防空虚!如此才给了丹丘胡人可趁之机!”

苗天宁。

当今太尉苗天照的亲弟,当年死守雍州,在城楼上战死的苗统制。

徐鹤雪静默片刻,“所以,杨大人回来,是想为父平反?”

“若可以的话。”

杨天哲转过脸,毡帘外偶尔有几缕夕阳照进来,“其实,我亦是在想,我父既从头到尾都没有做错任何事,那么作为他的儿子,我在胡人帐下苟活,岂非令他蒙羞?”

城门在夜幕降临之前关闭,倪素一直忙到天色漆黑,她鬓发浸着汗珠,亲自教钟娘子她们几个煎药,给妇孺治外伤。

那个被胡人刺了字的妇人胎位不稳,因路途奔波已有流产之兆,孩子保不住,但她却拉着倪素的衣袖,泣不成声,“谢谢,谢谢……”

倪素握住她冰凉的手,“好好休息,你的身子还要用药养,我会让你好起来。”

“落胎真的很痛。”

倪素一出毡棚,便听钟娘子与身边煎药的另一个娘子说道,“但她腹中是胡人的孩子,她那么惨,留一个胡人的骨肉,一定比杀了她还痛苦吧?”

“倪小娘子,你看我用这些布给她们裹伤,可以吗?”钟娘子一见倪素出来,便将自己剪好的布条拿来给她看。

“可以。”

倪素点点头,又对她道,“你也才小产不久,等会儿,我再给你煎一副药。”

钟娘子便是之前被宋嵩的亲兵重击腹部,落了胎的那个。

“多谢倪小娘子。”

钟娘子怔了怔,随即郑重地弯身作揖。

“应当是我谢谢你们,愿意帮我。”倪素朝她笑了笑,用衣袖抹了一下鼻尖的汗珠。

这些老弱妇孺中,不但有胡人帐中的军妓,还有好些失了田地,难以生存的百姓,其中的女子多少也有些身上的毛病,从前她们很难对人说,也顾不上,拖得有些严重。

疏星点缀夜空,一轮圆融的月被高耸的城墙分割成两半,倪素肩上的伤痛得她左臂几乎麻木,她靠坐在城门边上,喝了一碗钟娘子端来的热汤。

城门很厚重,她歪着脑袋在门缝上看了片刻,也看不见外面的境况,甚至连外面的声音也听不清楚。

“徐子凌?”

她尝试喊。

顾忌身后的人群,她声音很低。

沉重的城门之外没有任何回音,周遭的杂声很多,来回巡夜的兵士们步履声繁,起锅烧饭的难民也在说话。

她后背抵上城门,有点失落。

钟娘子又拿了一个肉包子来给她,“倪小娘子,这个给你,刚出锅还有些烫,你小心吃。”

“谢谢。”

倪素接来,才咬了一口,却觉得有什么细微的光影轻晃了一下,她侧过脸,只见一粒莹尘浮动。

她立时低头,城门之下,一粒又一粒的莹尘闪动着,从另一边,来到她的眼前,轻轻地触碰她的衣袖,在她的眼前清莹乱舞。

她随着它们的上浮而慢慢抬起头。

咬了一口的包子忘了吃,她看着眼前这片浮光,那是只有她才能发现的秘密。

钟娘子在旁吃包子,与人说着话,丝毫没有发觉什么异样。

倪素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点了一下其中的一粒。

它颤动着,落来她的手掌。

她扬唇,眼睛弯弯的。

一门之隔,一身淡青袍衫的徐鹤雪亦靠在城门上,一旁是青穹在城门关闭之前提来的,倪素亲手点的灯。

徐鹤雪垂着眼睛,清晰地看着自己的莹尘在底下的缝隙间浮动。

灯火映照他苍白无暇的侧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