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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元熙和霍元瑶,是在城外搭设粥棚、救济灾民时结识的,得知那心善的小娘子是霍将军的妹妹以后,孙元熙还感慨万千。

霍凌握着酒杯,年轻的脸庞被灯笼照得黯淡,只道:“瑶娘与我,都不擅表达情感,告别徒增烦忧,她会明白的。”

他从紫宸殿退出来时,只最后去见了一眼赵玉珩。

此去路途遥远,等他下次回来,若快且顺利的话,也需要几个月,若慢的话,或许一年半载也未可知,那时君后早该临盆……

他只怕君后出什么意外,他却不在身边。

霍凌强逼着自己不去往不好的方向想,反复提醒自己,像表兄这样的聪慧多才之人,任何人想算计他都不会轻易得逞的。

况且,还有瑶娘在。

瑶娘还在宫中,她也会帮忙照顾好表兄。

踏出凤宁宫那一刻,霍凌回头看了许久,只见重檐庑殿、花木萧萧,笼罩在一片疏影之下的凤宁宫寂静清幽,仿佛要被这一片长势喜人的生机所吞没。

……

饮了一大坛酒,霍凌有些醉了。

少年自幼习武,作风甚严,往日是君后管着他,故而他从不饮酒,更不擅饮酒。

如今他就要离开京城了,没有人管了,于是没几杯就被灌醉了。

孙元熙还惦记他明日一早就要出发,按着他的酒杯,皱眉道:“别喝了。”只是他好像还有心事一般,偏头望着这繁华富贵的偌大皇城。

少年睫毛颤了颤,有些迷茫。

孙元熙无奈:“你若担心你妹妹和君后,眼下宫门还未下钥,还可以再进宫一趟,再好好告个别。”

霍凌摇头。

握着酒杯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他抿紧了唇,闭了闭眼睛,“我没事。”

有些担心,是可以在明面上说出口的,有些却不可以。

一辈子都不可以说。

甚至不能想。

少年又喝下最后剩的一点酒水,吹着栏外的冷风,乌发和衣袂都在风中飞扬,一双乌眸清明了几分。

他站了起来,抬手与孙元熙互相作别,独自下了楼,打算回家收拾行李。

明天就要走了。

倒是有些舍不得……

东市还未闭市,此刻人群往来,热闹万分,少年逆着行人往前走,忽然注意到一家铺子开着。

里头插着一株梅花。

一枝红艳,煞是夺目。

这个时节,应是没有冬日寒梅的,那一簇花枝却栩栩如生,霍凌的目光在上面停留片刻,看到一个年轻男子背对着自己,同那掌柜的笑道:“掌柜的,你这保存干花的祖传秘法何时能传授于我,我免费来帮你打工如何?”

那掌柜笑道:“我哪里敢劳烦裴大人,你小子与其在这儿油嘴滑舌,不如提笔帮我写个匾额,他日做了大官,我这升斗小民也能沾点光。”

男人闻言一怔,随后哈哈大笑了起来,手中折扇一摇,端得潇洒俊朗。

是裴朔。

霍凌即使见过他的次数不多,但根据那把折扇也认出来了。

裴朔与掌柜说笑着,一偏头也注意到了霍凌,眉梢一扬,“霍将军。”裴朔抬起双手,远远地朝他见了一礼。

霍凌连忙拱手还礼。

“裴大人。”

少年抿了抿唇,犹豫片刻,还是抬脚走进铺子,裴朔道:“将军自请辞去千牛卫,甘涉险境,在下钦佩。明日将军就要启程了吧,此去遥远,还望珍重。”

霍凌没有回答,只是看着那一簇梅花。

走近了,才发现竟是干花。

却保存得极为完美,可见制花之人极为用心。

裴朔注意到他的目光,笑道:“霍将军莫要见怪,这是在下的一些癖好,这时节没有梅花,便总是会提前折了一些风干,摆在窗前,作为装饰。”

裴朔或多或少听说过,这位裴大人先前在六部出了名,刑部衙署里他的位置上,总会插上一枝不合时宜的梅花。

他袖间也有着淡淡梅香。

“裴大人喜欢梅花?”

“嗯,很喜欢。”裴朔笑意疏淡,摇着扇子,淡淡道:“看到梅花,总是会想起一些旧人旧事。”

这辈子他过得比上辈子舒坦多了,仕途顺畅令人羡慕,只是过于懈怠,总会忘记一些旧伤,总归需要一些东西,来时刻提醒自己不能忘记。

唉。

还是不能忘记前世啊。

今生的女帝不记得上一世,裴朔也会替她记得。

他永远记得那天。

那少女被锁在冷宫中,日复一日地望着那一簇梅花。

她应该是很喜欢梅花的。

若是心术不正的人,看到那样的场景,或许会心生摧残亵渎之意。

但裴朔眼中的女帝,那么孱弱,那么柔软,却又临霜不折,如此强烈又矛盾的感觉冲击着他,让他瞬间就感知到那股悲怆与绝望。

陛下是一个柔软的人。

只是临风覆雪,一个人太冷了,如今他陪着她,又何尝不是在冒着被风雪侵没吞没的危险。

裴朔望着那簇梅花,眸光略微转暗,又悠长地叹了口气。

霍凌问:“裴大人叹息什么?”

裴朔幽幽道:“要不是宫门森严,上次监门卫搜身给我搜出来没收了,我还想带一簇花进门下省摆着。”

霍凌:“……”

一边掌柜的闻言,打趣道:“裴大人不是在新宅子刚种了一片梅花林么?等树长好了,腊月时一口气看个够。”

“那可不成。”

裴朔悠悠道:“梅林是要赏的,平时这梅花也是看的,这花整日放在掌柜的你这儿无人能赏,多可惜啊。”

霍凌抬眼,望着那一簇漂亮的寒梅。

他说:“裴大人既觉得浪费,要不开个价,把这簇花卖给我。”

此言一出,裴朔摇着扇子的手着实顿了一下,侧身笑着看他,认真地问:“霍将军也喜欢梅花吗?”

霍凌轻轻“嗯”了一声。

“只是突然觉得,它很适合送给一个人。”

他也不知为何,突然心生了这样荒诞的念头。

风干的寒梅是可以保存很久的,他想,等他此去归来,这一簇梅花或许也还在吧。

裴朔倒也不吝啬,直接将这枝无人欣赏的梅枝送给了他,为了不弄坏,还给他寻了匣子来,仔细放好。

翌日清晨。

天刚亮不久,人马皆已在城外集结,少年一身鳞甲,牵着缰绳伫立在城门口。

辰时已至。

该出发了。

这少年任职御前,多年来已形成了习惯,一想起辰时,又不由得联想起:陛下总是卯时上朝,辰时下朝。

此时此刻,或许她刚刚离开御座,进入后堂更衣。

姜青姝的确是在更衣。

今日气候微凉,殿中窗户大开,少女展开双臂让宫人服侍,只觉凉爽的风扑面而来,隐约挟着极淡的梅香。

她微微睁眼,看到她时常休憩的坐榻边,正静静地放着一枝漂亮的梅花。

她很是新奇,问:“这是谁放的?”

邓漪恭声答:“今日卯时,监门卫那边帮忙传讯,霍凌将军在宫门口托臣将此物……转交给陛下,臣请示秋少监,又命太医查验无毒,才送了进来。”

原来是霍凌。

那小子心思细腻,或许这是临别赠礼吧。

姜青姝不曾多想,只是笑了笑,瞧那梅枝漂亮,便让邓漪插在花瓶里。

而城外,身穿甲胄的小将军翻身上马,回头最后望了一眼皇城的方向。

他勒紧缰绳,头也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