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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花开了最后一波,等它们谢了,便是临近入夏了。

上回猎场里酣畅淋漓的较量,令双方皆印象深刻,再次体会到时,已又逾一月。

女子长发扎成利落的马尾,骑装轻便,高踞马上,端得英姿飒爽。

一场赛马之后,她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拿着帕子擦汗,笑道:“我以为我的骑术长进了,结果每回和你都只差一点点,霍将军莫不是在故意让着我?”

“没有。”霍凌平静道:“只是贺将军与我技巧不同,在下只是每次与将军比试,都能悟得一些。”

“我又何尝不是。”

贺凌霜说着,目光扫向不远处,盯着突然出现的身影,“那是谁?”

那是个十几岁的少女。

方才远远的,就一直在站在那儿瞧着,似乎是在等他们比试结束,此刻已经朝这边走了过来。

霍凌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看到来者时神色有些意外,还未来得及开口,那少女已经扬起手臂对他兴高采烈地打招呼,“阿兄阿兄!”

霍凌压低声音,“……这是家妹。”

不同于兄长的内敛拘谨,霍元瑶是个极其外向的社牛,今日她好不容易沐休,听说阿兄这几日都在猎场和人赛马,也听坊间说了阿兄和一个女将军御前赛马的事迹,本就心痒痒,当然要趁机会过来瞧瞧。

她今日穿着常服,一路提着裙摆笑着奔过来,跟阿兄打了招呼之后,看向马上的贺凌霜,“想来这位就是贺将军了!我叫霍元瑶,如今任职于京兆府,为录事参军。”

贺凌霜挑了一下眉梢。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笑容明媚灿烂的少女,觉得她讨喜可爱,实在是想象不出她是个女官,朝一边的霍凌笑道:“令妹看着如此年轻,想不到竟已入朝为官,真是优秀。”

霍凌还未说什么,霍元瑶已抢先一步道:“我哪比得过贺将军,当初以女子之身参加武举拿下一甲,那些男人都不是将军的对手,能在武将之中争出一席之地,我以为将军年纪应该不轻了,没想到今日一见,看起来也就比我年长几岁。”

霍元瑶口齿伶俐,在谁跟前都能机灵讨巧。

贺凌霜闻言,不由得大笑出声。

当初她在御前万分拘谨,看着沉默谨慎,私下里却是个比较利落的性子,这也是为什么她私底下和云安郡主的关系会不错。

无关其他。

仅仅是因为,性情相投的人是互相吸引的。

贺凌霜利落地翻身下马,朝霍元瑶一拱手,“霍大人。”

霍元瑶连忙还礼。

她原先用的是女子互相见礼的姿势,发现贺凌霜仅是双手抱拳,又飞快地改成抱拳,还朝她抿起唇,不好意思地笑笑。

这副笨拙又机灵的样子,让贺凌霜失笑。

一礼之后,霍元瑶又主动道:“我今日只是来瞧瞧阿兄,能碰到将军真是缘分,不知是否打扰了将军?”

贺凌霜:“不妨事,我这几日都是清闲得很。”

“是吗?我这两日也沐休,看来明日也可以看到将军了?”

“正是。”

“那真是太好啦。”

这二人就这样聊了起来。

她们之间聊天,倒是一点也不拘谨,没有官场上那些弯弯绕绕,熟络的速度简直超乎想象,霍凌在边上等了一会儿,慢慢发现自己这个妹妹好像完全是冲着贺凌霜来的,压根不理他了……

贺将军看着也是干脆利落不苟言笑的人,但一见到瑶娘,似乎也开怀许多。

他好像突然多余了。

霍凌:“……”

从小到大就是这样,霍凌只要和妹妹在一块儿,总是被衬托得没存在感。

霍元瑶此刻只缠着贺凌霜说话,压根没功夫理会自家阿兄。

好奇这位贺将军是一回事,霍元瑶也有别的意图。

贺凌霜隶属于左武卫,也算是张司空的人。

陛下上次着重赏赐了她,但贺凌霜也只是按照君臣之礼谢恩,并没有额外表态,霍元瑶想替陛下过来试探一二,最好趁机和她打好关系,看看此人究竟如何。

霍元瑶虽然个性直接泼辣,但偏偏长了张讨喜无害的脸,一双杏子眼明澈水亮,笑起来还有若隐若现的梨涡,能让别人对她放下戒心。

她今日还特意梳着双髻,看起来只是个活泼单纯的小丫头。

很快,贺凌霜便被缠着教起她骑马来。

贺凌霜也心知肚明,眼前的少女看起来虽然烂漫可爱,但未必表里如一,否则她怎么可能在京兆府长久待到今日,在官场排挤下生存下来。

霍家兄妹,都不简单。

崔弈受宠的这些日子,东宁宫是一日比一日热闹,景合宫日渐清冷。

从前陛下身边还有个如影随形的小侍衣,只可惜侍衣中毒太深,被勒令不许踏出眙宜宫一步,但这样养着也不是办法,没有天子过问,其他太医已经陆续忙于别的事。

只有心善的戚容,每日还在耐心进出眙宜宫。

已至季末,太医署又有了新的大考。

太医署在本朝有严格的考校制度,每月、季、年都会进行考试,其中太医令丞有季试,其他人譬如博士、医工等每月皆有医术考核,过程严格,会直接决定太医品级。

戚容当初只是个小小的女医,后来受到天子栽培,有幸跟神医学过一段时间,医术突飞猛进,在太医署的职位也升得越来越快,成了医监。

放眼整个太医署,医监只有四位,医监之上,丞有二人,再往上就是二位太医令,一个是五十多岁的秦施,一个年过七十的方呈明;太医丞一位46岁,一位53岁,其中46岁的那位前些日子病故了,正是空缺。

这对戚容来说,是个晋升的机会。

为了好好完成考核,戚容白天诊脉煎药,时常炉火还未熄灭,整个人差点坐着睡着,仍然强打起精神,一边熬药一边温书。

她耐心地给侍衣熬好药,又强忍着疲惫去向陛下复命,告诉陛下,侍衣的病已经好了大半。

姜青姝正在竹君那边赏乐,听到她的禀报,回身看了她一眼,“你瞧着精神不好,好好去歇息吧。”

戚容道:“太医署考核在即,臣不敢偷懒。”

姜青姝回忆了一番,“最近太医丞有空缺。”

“是。”

“朕记得方老之子,与你同为医监。”

“正是。”

戚容现在才二十七岁,太医署里其他三位医监最年轻的也超过了三十岁,其中最有资历的人,是太医令方呈明的儿子,40岁的方嘉石。

如果不考核,按资排辈,应该是方嘉石晋升。

戚容听到陛下提及方嘉石,觉得陛下是觉得她太年轻,暗示她不必急着晋升,在底下多磨砺几年。

毕竟方老都年过七十了,德高望重,陛下说不定也想给他一个面子,让他儿子上去。

戚容其实也理解。

但心底也不由得泛冷。

她太年轻,身为女子,又出身贫寒,在太医署本就格格不入步步维艰,就算付出别人数倍的努力,比他们优秀,也只能勉强和他们取得同样的地位。

这些日子,在她跟前仗着资历指指点点、暗示她知趣些主动让出机会的人,也不在少数。

虽然考核只凭医术,但终究也讲人情。

这一年多以来,戚容每天只睡两个时辰。

但依然倍感无力。

如果连陛下也和那些人一样这么逼迫她,她当真是没有办法了。

谁知,眼前的天子温声对她说:“朕让他们少给你安排一些杂活,这些日子,专心温书,朕相信你的能力。”

戚容猛地抬头,似乎难以置信。

“怎么了?”

“陛下,臣以为……”

姜青姝笑,“以为朕要徇私?”

“……陛下恕罪,臣不是这个意思。”戚容连忙跪下。

姜青姝看着她,弯腰朝她伸手掌,戚容怔住,迟疑地将手搭上去,抬起头望着上方的女帝。

她说:“朕就算要徇私,也该是偏向你才对,况且,太医署只负责治病救人,当然是能者居之,若论资排辈,无人潜心打磨医术,如何能救治更多的人?”

“所以,你不必留有余力。”

戚容才刚刚站起来,听着姜青姝的话,连日的委屈齐齐涌上心头,本来她能忍受,如今却双眼发热,鼻尖酸涩。

“臣明白了。”

她哽咽着,复又跪了下来,认真叩首道:“臣此生能遇到陛下,是臣之幸。”

仅此一句。

戚容起身告退,离开东宁宫。

等她走了,少年清润的嗓音才响起,“臣终于明白,为何陛下身边的人都如此忠诚能干了。”

姜青姝回头。

崔弈含笑立在月下。

青灰色的衣袍衬出如竹般的挺拔身姿,露出来的脖颈修长如玉,笑如清风,真真是对得起这“竹君”的封号。

少年温柔道:“因为陛下是明君,能以德行让他们信服。”

她没有应答,目光落在他白玉般的指尖握着的竹笛上,“你也会吹笛。”

崔弈点头,“臣通晓音律,会的乐器颇多,不仅会弹古琴,也能吹笛。”

“朕之前只知道兰君会。”

兰君燕荀。

这个人已经因为家族获罪、又大逆不道口出狂言而被关到了冷宫里。

崔弈抬脚,徐徐走到她面前,低眼认真地望着她说:“因为臣听说陛下从前时常听先君后抚琴,以为陛下只喜欢听琴声。”

别人都不敢在她面前提及君后。

只有他敢。

她语气喜怒莫测,“你倒是不避讳。”

“臣没什么好避讳的。”

这少年坦然地笑,双眸弯弯,“君后抚琴给陛下听,是为了让陛下高兴,臣亦是。若是连这份心意也藏着掖着,那人活着该有多憋屈呐。”

说罢,他将手中竹笛置于唇边,缓慢吹奏了一曲。

轻雾蔽月光,一曲穿凌霄。

姜青姝闭目倾听,夜风微冷,笛声空灵悠长,隐隐带有萧杀苍凉之气,沉浑大气,变化万千,不自觉间,好像被带到了更广袤无垠的天地间。

头顶的落叶似乎听得懂笛声,沙沙而落,扑向在少年的袖间,点缀着灰青色的广袖。

一曲毕,余音经久不散。

姜青姝睁开眼睛,对上一双清润如墨玉般的眸子,温柔地凝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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